第六十八章

曲流觞打了个哈欠:“许兄, 我也有些困了,我也想去睡了。”

孙周王三人瞧见曲流觞也走了, 也便不想再待着, 连句话都没与许京说转身便走了。

许京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看着几人的背影一脸担忧。

他又急忙来到晏莳房门前,急促地敲着门道:“宴兄,花兄,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晏莳与花凌来到屋内其实并未睡觉, 晏莳听到许京敲门,走过来把门开开:“怎么了许兄?”

“宴兄。”许京面带难色,“不是我不留你们,只是现在情况紧急,你们必须要离开这儿,现在就得走!”

“为什么呀?”花凌闻言也走了过来。

“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许京神情有些恍惚,用手敲了一下头,“我饱读了这么多年诗书, 怎么还这么笨!你们快走吧,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曲流觞不知何时靠在后面的门框上道:“有什么来不及的, 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了不成?我说许兄,你们村难道还是狼窝不成?”

“我……”许京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莳道:“许兄,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就算要走,我们也得走个明白。”晏莳的声音并不高, 但语音却有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我只是怕时间来不及……”许京喃喃道。

曲流觞抱着肩膀道:“你方才不是有什么事要拜托我们?还有你那仓房里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晏莳又给许京吃了颗定心丸:“许兄,我等的武功虽比不上绝世高手,但寻常人想伤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花凌在一旁附和着:“那个曲公子还有大虫子,可吓人了。”

许京只知道大虫子确实是吓人,但不能帮着他们一起御敌。但晏莳的话确实让他安心下来,他狠了狠心道:“既然如此,几位兄台请随我来。”

许京来了门出去,竟将他们带到那仓房前,他从腰间拿出钥匙,咔嚓一声将锁头打开了。

曲流觞拿着火折子给晏莳照亮,门一开起了一层灰尘,曲流觞呛得直咳嗽,忙用手给晏莳驱散灰尘。

许京迈步走了进去,晏莳与花凌跟在他身后,曲流觞拿着火折子跟在最后面。

仓房并不大,若是白天有光时可以将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但现在是黑天,只能照到眼前的方寸之地。

“文曼姐?”许京轻唤了一声。

紧接着就听到有人轻声答应着:“许解元,我在这儿呢。”

曲流觞顺着声音的方向将火折子向那里照去,瞧见一个角落的地上铺着一层被子,那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头发有些凌乱,离着又远,仓房里又暗,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但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许京道:“文曼姐,你出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个被许京唤作“文曼”的女人自然也瞧见了晏莳这些人,明显的瑟缩了一下没了动静。

许京又道:“文曼姐,你别怕他们不是坏人的,你先出来吧。”

文曼听到许京如此说,这才答应了一声:“哎——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起来。”

紧接着就听到墙角那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后就见文曼走了过来,她瞧见晏莳时明显的哆嗦了一下。

“文曼姐,跟我进屋去吧。”许京说道,文曼跟在许京身边才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几人又来到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几人神色不明。

花凌给晏莳找了个位置让他坐下,许京也给那个女人找了个位置让她坐下,还给她

倒了杯水让她暖暖身子,花凌见状不甘落后也给晏莳倒了杯水,曲流觞见没人给自己倒,便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文曼姐就是方才孙四口中的李二家的媳妇。”许京道。

花凌奇道:“他媳妇怎么在你家?”

许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又问道:“不知几位公子可否注意到并未在这村子里见过女人?”

晏莳点头道:“确实如此。”但他也知道霞西村不是没有女人,而是女人没有出来而已,他昨天晚上夜探霞西村时,可是在好几家里都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声。

许京叹了口气又接着道:“他们说文曼姐是李二家的媳妇,那其实只是他们的一面说辞罢了,实际上文曼姐是从外面拐进来卖给李二家的。”

许京将霞西村的秘密缓缓道来,霞西村地处偏远,交通不便,且土地贫瘠,这里的人又不愿意到外地去,这日子是越过越穷。有女儿的人家都将女儿嫁到外地了,都不愿意让女儿在这里继续过苦日子。而别的村子的女人又嫌这里穷,不愿意嫁过来。

霞西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后来有的人为了有媳妇,就从拍花的手里买。有了这个开端后,整个村里的人纷纷效仿。

村里有些头脑灵活的人,就做起了拍花的生意,从外面拐来女人回来卖。

有些花不起钱,或者不愿花钱的人,就会到外面自己去想法抢女人。在他们眼中,女人只是件货物。只要他们看上了,那便是他们的。

霞西村道路难行,村口又有挨家挨户的人轮流看守,官府的人若是来了,他们便躲进大山里,因此,在这百余年里霞西村愣是平安无事。

而文曼便是被李二抢回来的,她在这里待了几个月,起初也是不从,挨了李家人不少打骂,后来她学聪明了,假意顺从他们,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再后来文曼有了身孕,李家人就更失了对她的警惕了。

后来,文曼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从李家逃了出去。她只知道村口有人守着,就是防止像她这样被拐来的女人逃走的,但她不知道距离村子最近的那个山峰上也有人守着。那些人,一是为了看守被拐来的女人,二是为了防止有解救这些女人的人。

文曼的计划十分周密,但还没逃出村子就被李家人发现了。她无处可藏,知道若是被他们抓回去,她的下场会更惨,思量一番后趁着夜色来找许京,在她的眼里,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一条心的。她与许京之前虽并无往来,但她听人说过他是个举人,她就想赌一把,赌赌看许京这个举人与村子里的其他人是否不同,结果她赌对了。

晏莳听说她怀孕了,这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来的肚子。

“我方才之所以让你们快点儿走,就是因为他们已经盯上你们了。”许京一脸急切地道,“这些人以前从未来过我家,你们一来他就来了,我觉得我觉得……”

“你觉得他们把我们也当成了货物?”晏莳接过许京的话说道。

“我没想到他们现在竟然连男人也要了。”许京点头道,“实不相瞒,我本想着拜托各位公子等你们离开这里时,能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报官,好解救这些可怜的女人们。我也是笨,就算他们没相中几位仁兄,只要与我有关的人,他们都不会让他们离开的。”

晏莳一蹙眉:“你离不开此地?”他想到今日他们去山上打猎时,那些男人们为什么会阻止许京进山了,本以为这是这里的规矩,看来并不是,他们所看守的除了被卖给这里的女人们还有许京。

许京道:“我幼时离家,那时并不知此事,但是等我长大之后再回来才知道这村里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书生意气,做事没想过那么多,便与他

们据理力争,还吵吵嚷嚷的要去报官。结果……结果你们也知道了。”他被困在了霞西村,不得外出。

“当年我爹指着鼻子骂我,骂我读了几年的书,就要背叛霞西村。”许京又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娘也是被拐来的。那时她家里遭了灾,逃荒的路上亲人相继离世,只剩她一人便被拍花的卖给了我爹。我娘是幸运的,我爹对她还不错。”从举债给她治病这点上便能看得出来。

花凌歪了歪脑袋瓜:“你十七岁回来的,可你中举是十七岁之后发生的事情吧,那你是怎么去参加的秋闱呢?”

“我是因为娘重病才赶回来的,几个月后我母身亡,但那时我爹还在村里。”许京解释道,“我去参加秋闱时,他们自是不会放我去的。我就向他们说秋闱是一人一间房的,想与别人说话都难,我根本告不了状。而且,我如果能考中解元,朝廷每个月会发给我六斗的米,我可以分出去五斗给他们。其实我当初只以为自己能考中举人便已是万幸,没想到真能考中解元。他们对那五斗米动了心,便派了几个人跟着我去了。但对我说,我如果敢耍什么花招,他们就要了我爹的性命,我爹在他们手上,我也没办法,只老老实实地考完秋闱回来了。”

说到此处,许京苦笑一声:“明年的春闱,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了。”他爹已死,再也没有可以要挟他的人,更何况皇城距离山高路远,是不可能再派人跟着他去的。

“其实,最初当我得知这个村子里的秘密时,心中着实气得不行。”许京将目光放向远方,看起来有些缥缈,“我吵着嚷着,说去报官。但是就算我真能报官的话,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会不会真的报官。当年,我娘重病时,是他们借给了我家银子,才得已让我娘又活了十多年。这份恩情我永远不能忘记,可看着那些可怜的女人们,我心里又着实不好受。”

“唉!”许京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出不去了。宴兄,没想到把你们牵扯了进来。文曼姐,这些日子让你藏在仓房里受苦了,不过你们放心,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不要,也会帮你们逃出去的。宴兄,我瞧你与曲兄定是武艺高强之人,不如今晚咱们从后山走,后山的守护松懈,只进山口那有几个人,你们如果能将那几人打晕,咱们就能偷偷地走掉了。”

说到这里,晏莳反而不急着走了,他坐下来风轻云淡地喝了口水,拉拉花凌的小手:“明庭害怕吗?”

花凌摇摇头:“有哥哥在我就不怕。”

晏莳微微一笑,却如微风吹散迷雾一般:“好,那咱们今晚不走。我倒要看看,这霞西村里究竟有多么的藏污纳垢。”

“宴兄,你……”许京不明白,一般的人听到这个后都会唯恐不及地离开这里,怎么这位偏偏要往前凑呢。

曲流觞笑道:“许兄不必担心,他们上不了我们的,而且我们一来,他们的好日子就该到头了。”

许京还是有些担忧:“可是……”

“许兄,我们是从皇城来的。”曲流觞见晏莳此时的样子便知他是想透漏身份了,便替他说道。

“皇城?”许京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突然眼睛睁开了许多,似乎从里面放出一道光来,他看着晏莳满脸的震惊,“宴……宴兄……可是皇子?”

晏莳也没再隐瞒自己真实身份,便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一一说明,许京真是既惊又喜。文曼听后眼里也闪着泪花,这次是真的得救了。

几乎晏莳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个嘈杂的脚步声,听声音好像是朝着许京家的方向来的。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这定是冲着晏莳等人来的,他们竟连明天早上都等不及,连夜就要将人弄去?

实际上,这人确实是冲

着晏莳来的,但来的不是方才的那些人。来的只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脸的焦急之色,人没等进了屋就嚷嚷开了:“许京,我听说你家来了个大夫,在哪呢?我那婆娘生不下来,让他和我去看看吧。”

白天的时候,曲流觞和看守进山口的那群男人说过他是个大夫,村子里的事传的都快,这个男人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许京却不知道曲流觞会医,正要询问曲流觞时,就见曲流觞背着药箱已经过来了:“请大哥头前带路,我与你速速前去看看。”

文曼早就在听到刘二的声音后躲到了晏莳与花凌身后,刘二进来的急走的也急,真就没发现她。

人家生孩子晏莳本不想去凑热闹,但看许京的样子似乎很急,催促着他们道:“宴兄,咱们也跟着去看看吧,若刘二家的生的是女孩,那女孩八成会没了性命。”

“此话何意?”晏莳有些不解。

文曼接过话来道:“宴公子有所不知,但凡出生在霞西村的女孩都会被杀死。”

几个人边说边往出走,文曼没去,躲在了许京家里。

霞西村的夜晚很黑,幸而晏莳准备了火折子,给这漆黑的夜晚增添了几抹光亮。

一路上许京将霞西村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但凡在霞西村生下的女孩,几乎没有不被杀死的,原因无他,女人又不能传宗接代,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晏莳一脸诧异:“光有男人,没有女人又怎会将血脉传下去?”

许京苦笑一声:“霞西村没有女人,可别的地方有啊。”

说话间刘二家已近在眼前,离着这么远都能听到里面的哀嚎之声。到了这里时,晏莳有些后悔让花凌也跟着来了。

花凌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哥哥我不怕的。”

晏莳最终一咬牙就走了进去,大门是开着的,他们很顺利地就走到了里面。刘二正蹲在院子里,一眼就瞧见他们来了。

“我也来看看。”许京冲着他点了点头。

刘二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你怎么不进去帮忙?”花凌问道。

“她一个女人生孩子,我一个大老爷们能帮什么忙,有我娘在里面还不够吗?”刘二粗声粗气地说道,“再说了,你见哪个男人进产房了,进去后以后可是会倒霉的。”

许京忙将话拉过来:“刘二哥,嫂子这是生了多长时间了?是不是没力气了,不如做点儿吃的给她吃?我家里还有些肉,我去给她熬点儿肉汤喝。”

一听说肉汤,刘二倒是咽了口口水,但又挥挥手:“不用了,熬什么肉汤喝。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也没见过谁向她这么矫情。别的女人连接生婆都没找直接就生出来了,她可倒好,从昨晚生到现在,今天下午我还给她找了接生婆呢,刚才还给她找了大夫,她还想怎样?要是生出个男孩也就算了,要是生出个女孩,哼哼。”接来下的话刘二没说下去。

花凌张开嘴刚要说什么,晏莳突地拽拽他的衣袖,花凌便没有再说。这种人思想固执,任是你说破天来,他也自有自己的一番歪理,还会把你气得够呛。晏莳可不想让小王妃和这种人生气。

许京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房门前,见那房门开了一个缝,他轻轻地唤了声晏莳。晏莳会意,走到那里去,许京将那缝隙让给晏莳看,顺着那门缝看到的正是厨房,他悄声道:“看见地上的那桶热水了吗?”

晏莳瞧见地上有一个木桶,木桶里的热水冒着白气,厨房的大锅还掀着盖,里面也是一锅冒着白气的热水。

许京悄声道:“那热水有两个用处,一个是给产妇生孩子的,另一个是溺死

刚出生的女婴的。只要生下来的是女婴,剪断脐带后马上就会丢进那木桶里溺杀。那滚烫的开水……”许京说到这里就没再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