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弯弯。
雄虫的眼睛也弯弯,那双水杏似的眼睛圆而亮,蒙着雾,做梦似的眨了眨。
阿瑟兰高冷严肃得一塌糊涂。
镇定的收回视线,但耳朵慢慢热了起来。
但他捏着帽子沉默了一会,很快想通了,没有什么值得隐藏的,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呢?
军雌一向最痛快不过,他自己也是这么觉着的,于是阿瑟兰又说了一次。
“你要不要亲一下。”
银发紫眸的军官睫毛下坠,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穿着军装的上身挺得又直又正,手心悄无声息的攥紧。
但雄虫望着脚边的细草,摇着头说。
“那不行。”
“为什么?”
阿瑟兰绷着脸。
雄虫抬起眼睛看他,两个一望,脸颊浮起薄红,都飞快的别过脸去。
花圃里暗香浮动。
阿瑟兰闻到了水蜜桃的味道。
皮薄核小的蜜桃,夏天的时候成熟,一颗颗沉甸甸的坠在枝头。
阿瑟兰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他放下军帽,左手摸到失了袖口,那里少了一枚扣子,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摸索着口袋,取了一支烟出来,但没有点燃,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咔嚓咔嚓。
一缕火光亮起,照亮黑暗,倏忽又熄灭。
阿瑟兰捏着烟蒂:“五年前,你走的时候说,很抱歉对我撒谎,那是什么意思?”
总要有一个愿意开口,把话说清楚。
两个虫族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挨着很近,但仍然保留了部分界线。
埃文看了看阿瑟兰,眨眨眼,茶绿色的古井无波,慢慢漾起一点笑意:“少将,你不喜欢阳光吗?地宫很闷,你会无聊死的。”
阿瑟兰动作一顿,想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埃文接着说:“而且,我的真名叫做西塞尔,埃文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西塞尔。”
阿瑟兰握紧了手里的烟卷,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西塞尔吗,这个名字比埃文好听。”
埃文心里小声反驳,埃文也很好听。
阿瑟兰突然说:“那你喜欢你的雌君吗?”
埃文离开地宫之前从来不撒谎,唯一一次的谎言如同火焰灼烧心脏。
脑海里浮现出雌虫温顺沉默的影子,埃文没有直接回答,他斟酌了一下:“槐里是耀祭司大人挑选的育种者,和他繁衍,有很高几率诞下高精神力的虫蛋,成为下一任冕下。”
冕下的选择过程经历了好几个阶段的变化。
最开始是被胁迫进入地宫的一代和二代冕下,之后的雄虫都是从贵族之中,高精神力虫族的子嗣中择优挑选。
孤岛的苦修士也可以和愿意的雌虫繁衍,诞育子嗣,有时候风暴之眼也从他们之中诞生。
到了现在,一般是由上代冕下和育种者结婚,这样诞下优质后代的可能性很高。
埃文不知道自己的双亲,也许是贵族,也许是苦修士,但他肯定自己有好几个雄虫兄弟。
大概四岁之前,他们还待在一起,但幼崽中,埃文最为优秀,所以最终留下来的是他。
至于其他小雄虫,他们会被送离孤岛,成为一个普通的公民。
埃文不会得到他们的消息。
孤岛和帝国也禁止他们联系,但是刚刚成年的时候,耀祭司曾经给过他一块石头,没有说明来历。
上面原本雕刻的字迹被磨平,但埃文觉得亲切,他把石头放进手提箱,一起带离地宫。
在返回风暴之眼的时候,他把石头抛进了海水里。
海浪会把它带到别的地方。
埃文觉得阿瑟兰少将和那块石头的性质相同,他很珍惜。
夜凉如水,阿瑟兰数着花朵,脸色已经变得很淡,他点燃了烟,丝丝缕缕的烟雾笼上眉眼。
他很快抚平了情绪,掸了掸烟灰:“你应该要回去了吧?”
埃文愣了一下,没想到少将会这么说,他低下头,站起身,道歉的样子很乖:“抱歉打扰了这么久。”
阿瑟兰看着他,笑着吐了口烟雾,眼尾有些红:“嗯,走吧。”
埃文在站在原地,想抬抬嘴角,但不成功,呐呐沉默的样子显得有些可笑。
“再会,少将。”
他简短的道别,理了理长袍,拍净衣衫上的草屑,从容的转身拨开花丛,目视前方。
麦奈花丛外的小路上,一个虫族也没有,埃文放心的往回走。
月光映出长长的影子,埃文看了看墙面。
影子蔫头耷脑,垂头丧气,一点也不精神,他歪了歪头,影子也迟缓的歪了歪头。
过了一会,一道更高些的影子贴过来,军服笔挺的轮廓端正凌厉。
埃文回头,阿瑟兰少将站在花圃外,离他不远,插着口袋,懒懒散散,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一个红色的小点忽明忽灭。
他走过来,手指捏住烟蒂,掐灭。
银发军官伸出一只手,另一只仍然放在口袋里:“作为的埃文最后一个晚上,来吗?”
埃文应该说:“不需要,少将。”
现在又不是过去,他比过去高了一厘米,比过去瘦一些,脸颊没有肉,整个虫看上去颇具威严,俨然是个合格的冕下。
一个眼神扫过去,不怒自威。
不说话的时候也能给别的虫族高昂冷漠,不可接近的感觉。
如果阿瑟兰从未与他相处过,那么第一次见到他时,也会心生敬意与尊崇。
但一切太不巧了,他刚好见过埃文最普通的样子。
没有光环,没有身份,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充满距离的高傲,都在一声声的唧唧里破坏的干干净净。
还有吸吸呢。
阿瑟兰浮起笑容,他看到那双茶绿色的眼睛仿佛被什么点亮。
如同黑夜里摩擦打火石溅出的火星,或者荒原里骤然亮起的炬火。
雄虫手足僵硬,无措的站在原地。
阿瑟兰耐心的等待。
埃文绷着脸,慢慢抬起手,柔软的手掌落在阿瑟兰掌心。
阿瑟兰握住埃文的手,牵着他,夏夜凉爽的风一阵一阵,吹开了头发,吹开了紧皱的眉眼。
他们走的越来越快,像小跑一样,从花园的小路走到前门。
快要看到守卫的时候,阿瑟兰转过身捧着埃文的脸颊,左右看了看,像打量一颗土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蒙上埃文的脸,温凉的手指拂过脸颊,只露出圆又亮的眼睛。
“少将,我们要去哪里?”
“跟着。”
阿瑟兰牵着他,一边走一边很随意的说:“明天我就去注销婚姻,我是指挥官,这很容易,但现在,我和你合理合法。”
“合理合法。”
“对。”
站岗士兵无比熟悉自己的指挥官,立正敬礼,指挥官简单回应,拉着一个穿着长袍的虫族走了出去。
埃文回头看,白色的大楼灯火辉煌,仿佛还能听到晚宴的钢琴声,责任是一座横亘心里的大山,他收回目光,默默地握紧阿瑟兰的手,跟了上去。
走过广场,五年之后,这里的街区已经很热闹。
路灯照亮道路,阿瑟兰找到自己的悬浮车,冲埃文招了招手。
他打开车,在座位上找了找,递给埃文一件兜帽衫:“换上,我带你出去,别让人认出来。”
埃文左右看了看,绷着脸开始解长袍的扣子。
阿瑟兰插着兜,等埃文换了衣服,他悠闲的脱了外套,扔进悬浮车,关上车门。
浅色衬衫的袖口挽起,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埃文跟着撸了撸袖子,戴上兜帽。
“现在去哪里?”
阿瑟兰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跟着我就行了。”
埃文面无表情,排开阿瑟兰的手,阿瑟兰笑了声,抓着埃文的手,一边走一边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埃文摇头,提醒他上次发生的甜豆包事件:“我不能随便吃东西。”
说到这里,阿瑟兰想到了之前频繁发生的筑巢期,皱眉问:“你现在的精神力还不稳定吗?”
“只是有一些不稳定,不会影响健康和安全。”
广场外,绕过两个街区,就是步行商业街,这里的招牌和挑帘都有严格的色彩和制式规定。
一般来说都是二十五厘米大小,白色底牌,黑色背面,字迹和装饰就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
阿瑟兰和他手牵着手,街道上人很多,军雌也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虫族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整条街上都是谈笑和食物的香气。
噩梦鸟之森最出名的特色就是不同的虫民混居,对于喜好统一色调的虫族来说,这些异族生物花哨得过分。
鳄鱼们虽然都长了一张鳄鱼皮,但他们爱美爱俏,喜欢涂抹各种香料,佩戴花卉。
蜂巢人和小飞怪个头都很小,埃文曾经看到过他们的房屋,像个吊在树上的巨蛋。
阿瑟兰说,一个蛋就相当于虫族的一个城镇大小。
有些虫族入乡随俗,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塑料发卡,耳环戴上。
也不能说不美,毕竟从头到脚都堆满了花,五颜六色,花香扑鼻。
路过一个卖棉花糖的摊位,鳄鱼老板在做棉花糖,他的儿子是一条小鳄鱼,坐在大大的纸碗里收钱。
他看到埃文和阿瑟兰,捧着小爪子,黑豆眼亮晶晶:“尊敬的客人,鳄鱼的棉花糖最好吃了,您要来一点吗?买一点给您的雌君吧,他一定会喜欢的。”
埃文没有要买的意思,但阿瑟兰咳嗽了一声,他只好停下,从摊位上抓了一把棉花糖,每一枚半个鸡蛋大小,软软的,里面是糖心。
小鳄鱼甩着尾巴鼓励:“尊敬的客人,快给您的雌君喂一颗,这是鳄鱼的独家秘方。”
埃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捏了一颗棉花糖,耳朵尖红了红。
他把棉花糖塞进阿瑟兰嘴里,雌虫嚼了嚼,神色一顿。
埃文疑惑道:“少将,好吃吗?”
阿瑟兰露出惊艳的神色:“好吃,你试试。”
埃文摇头,劝说坚持喂他的七十三岁老虫。
“少将,我不能随便吃东西。”
阿瑟兰嘴巴里鼓鼓囊囊都是棉花糖,手里还拿着两个:“水果味的,不是肉类,不信你闻。”
埃文迟疑的嗅了一下,闻起来一股水蜜桃的气味,他看着吃的直挑眉的阿瑟兰,慢慢的张开嘴巴,在圆圆的棉花糖上咬了一口。
某种不可名状的味道席卷舌尖,埃文面无表情,脸色倏然紧绷,眼泪瞬间冒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鳄鱼蜂蜜的味道。
三百六十度渗入味蕾,直击灵魂,没有一点死角。
阿瑟兰看到埃文的变化,忍不住笑出声。
接着他也绷不住,脸色从极致的享受变成了极致的崩溃,抓着领子,蹲在摊位前起不来身。
小鳄鱼舞着小爪子,垫脚看着吃趴下的客人,骄傲的夸耀。
“是不是很好吃,鳄鱼的棉花糖是最好吃的,没人比鳄鱼更懂棉花糖。”
埃文忍着眼泪,咽下棉花糖,蹲下身,偏头看着阿瑟兰,阿瑟兰也看他,两个人同时笑了笑。
因为离得很近,光线很暗。
阿瑟兰忽然说:“喂,送给你的牙膏好用吗?”
埃文小声回答:“很好用。”
“那就好。”
阿瑟兰垂下眼睫,凑近了一些,吻了吻他柔软的嘴唇,话语消失在唇齿间。
嘴唇相触,片刻分开。
他对埃文说:“你看,还有蜂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