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虫睡着了。
安静恬然,羽翼温顺垂落,如同一件银色披风。
虫族吝啬展示自己的羽翼,羽翼是最刚强的武器,也是弱点。
或者说,□□触发点。
槐里·森想向埃文示好,但是时间在黑暗的空隙,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变得无比漫长。
他率先要克服的,竟然是静修时的疲倦和枯燥。
年轻的冕下埋首桌案,专心致志,连看他一眼也欠奉,直到槐里睡着。
夜深,滴漏滴滴答答,发出不同于钟表的古老声响。
所有的电子仪器在这里都会失灵,埃文已经习惯。
他从静思中抬眸,目光扫过雌虫被烛火照耀的脸庞,静修室里的物件大都老旧笨重,黯淡无光。
雌虫的羽翼却轻盈如雾,如同月光下的小河,银光点点,他足够温顺,十分明亮,像一件被擦拭干净的银餐具,或者用来装点房间的花瓶。
雌君。
脑海中划过这个字眼。
埃文轻叹,淡金色的精神力丝线隐秘的笼罩着槐里,避免他被污染。
他脸色深沉,确认槐里·森陷入深眠后,合拢书本,站起身。
羽毛笔被随手搁置在桌面,埃文放轻脚步,走到那扇那扇总是禁闭,沾染着邪恶污秽的门前。
吱呀。
极其细声的颤栗。
那双手坚定不移的撑在巨大的门上,一点点推开,穿着长袍的身影随之步入门口,直到门慢慢关闭,严丝合缝。
一缕极淡的气息从门后溢出,却在精神力丝线的绞杀下崩溃无形。
熟睡中的雌虫只是感到一阵极其冷冽阴暗的风吹过,皱了皱眉,又陷入沉眠。
门后是一条断裂的深渊。
孤岛被暴风恶水环绕,这里却无一丝水腥气。
微弱的光线遮掩视线,从埃文站立的地方向看,黑暗无边无际,似乎蛰伏着可怕庞大的巨兽。
一股股冷风从看不到的远方吹来。
埃文面无表情,坚硬的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带有回音的啪嗒声。
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窃笑和吟唱,耳后若有若无的低语,似乎有看不到的手拉扯着衣摆,碰到皮肤,一触即离的冰凉。
深渊旁,一条蜿蜒向下的台阶恍如黑河中的灰白色小蛇,直直通向地底。
埃文走上台阶,脚步沉稳。
地宫修建得很早,大概在一千三百多年前,那是混乱纪元的开始,如果读过史书便不难发现,PA和污染区几乎伴随了整个虫族文明的发展。
台阶绕着悬崖螺旋而下,阴冷的风仿佛黏腻的触手。
越接近地底,空气越潮湿,海水的咸腥气味中夹杂着一丝丝腐烂墨鱼的味道。
温度越来越低,氧气越来越少。
深渊之下,污浊之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黝黑的崖壁上长满了黑到发紫的青苔,仔细看,青苔之中蠕动着一双双充满恶意的眼球。
埃文的脸色未变,只是在那些眼球试图触碰他的衣袍时,淡金色的精神力丝线瞬间把它们捏碎。
像打烂一个番茄,或者剥开一个橙子。
一时间黑色的汁水四溢,尖叫和哀嚎快要刺穿耳膜,越来越多蠕动的眼球蹭到埃文身边。
爆裂的声响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
埃文抹去脸上不小心沾到的黑色污血,从容的好像抹去尘埃。
啪嗒。
最后一级台阶到了尽头。
埃文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能够分辨出那一点微弱的光源。
黑色的潮汐一波一波涌上岸,地宫阶梯的尽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地下湖泊。
站在台阶尽头,会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似乎湖水里隐藏着某种不可窥视的怪物,下一刻就会伸出触手,将胆敢直视的虫族彻底吞噬。
蠕动的眼球拖拽着紫色粘液,悄悄的靠近埃文。
淡金色的精神力丝线毫不犹豫的捏碎它们,只剩一下最小的眼珠在尚未凝固的血液中翻滚,哀嚎。
埃文面无表情,在精神力把它撕碎之前。
一声悠长古老的叹息落在雄虫耳边。
剧烈的风浪掀起了湖面,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从湖泊中站起身,自黑暗那头游来。
湖水漾起浅浅的波纹。
一截巨大阴沉黑色的枯木浮出水面,它是PA庞大身躯的冰山一角,一只饱满肥厚的触手,又好像是一块块肉瘤拼凑。
无数只充满恶意与敌视的眼球蠕动尖叫,蝌蚪一样密密麻麻,见到埃文之后纷纷后涌,拖拽着黑色血尾坠入湖泊。
扑通扑通。
直到大多数的眼球脱落,那只触手才慢慢蠕动,顶端长出了类似五官的组织。
粘液和肉块翻卷,它发出的声音不能用言语形容,仿佛新生时幼崽的啼哭,又好像老虫迟暮时的干瘪枯涩,吐词时犹如利刃敲击石块,或者用手击打鼓面。
它慢慢矮身,潮湿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扭曲的五官和埃文脸对脸,竭力表达出喜悦,一颗蠕动的眼球尖叫着逃窜,坠落在地。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它笑了笑,抖了抖身体:“不过我的孩子们很害怕你,西塞尔。”
西塞尔是埃文真正的名字,但他不想去用。
雄虫垂眸,踩过跌落后不停蠕动的眼球,新生的污染物格外脆弱,在埃文脚底爆裂,发出扑哧的轻响:“我的翅膀。”
“西塞尔,我还以为你要出去很久。”
它遗憾似的叹息声穿透耳膜抵达脑海深处,埃文的精神湖泊轻微震颤。
它这样说,声音里充斥着无数的情绪,埃文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他们七嘴八舌,附着在PA的身上,通过那些蠕动的眼球和埃文对视。
很多雄虫不敢深入地宫,就是因为这样无处不在的窥视和恶意,轻而易举就可以动摇雄虫的精神力湖泊,然后不受控制的疯掉。
湖水中的光源越来越近,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淡金色的光芒自深处游来。
借着光源仔细看去。
才会发现湖泊里不是水,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湖。
铺满地下,漾起涟漪的是无数蝌蚪似的眼球,它们拖拽着黑色血尾,相互挤压吞食。
或者大如鲸鲨,或者小如微尘。
它们在淡金色光芒经过的地方挤压逃窜,却被其他黑色眼球挤往光芒中心。
嘭。
眼球爆裂成腥臭的浓浆,埃文眼前的触手却极为舒适的抖了抖。
光芒越来越近,埃文的精神力丝线一下子活跃起来。
黑色的眼球推搡着光芒,及至台阶下,纷纷散去,露出一片不小的空地。
埃文走下台阶,踩到白沙上。
淡金色的翅膀薄如金箔,氤氲着一层微光,仔细看,翅翼是透明的,但脉络内,是无数根精神力丝线具现。
根部保留着暗色的血痕,还有一截白森森的翅骨。
挖出翅膀要找到骨骼和骨骼之间的软骨。
埃文垂眸,精神力包裹着翅膀,剔除了腐物,羽翼拢在怀里,像丝绒一样轻。
脑海中的精神力湖泊骤然扩大,好像不会枯竭的瀑布一样奔涌。
淡金色的丝线根根具现,靠近埃文十米范围内的眼球疯狂后涌,留出大片大片空地。
那张脸孔扭曲着凑近埃文,轻笑:“西塞尔,你永远不会再有翅膀了,你会感到难过吗?”
“不会。”
埃文抱着羽翼,脸色冷淡。
PA扭曲着肉瘤,从黑洞洞的眼眶里冒出一只血红色的眼球。
它低声说:“你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吗?”
埃文点头。
“一定很美是不是?”
“是。”
PA身上的肉瘤又开始结出新的眼球,它沉闷的扭了扭身体,淡金色的精神力丝线穿过肉瘤,捏爆了那些还未成熟的黑色蝌蚪。
PA舒服的叹息一声,探出了身体,离埃文近一些:“你和陆邵舒真不一样,你这么温柔可亲,他却是个谎话连篇,心狠手辣的家伙。”
前任冕下除了日记,还给继任者留下了手札,讲述了精神力应用的种种。
其中提到过,他在进入地宫的第一百年,精神力探索到了边界,他第一次走到深渊之下。
[没有别的形容词,老子以为那些眼球是地下湖,敲里妈,我从台阶上跳下去了啊敲里妈]
中间划掉了许多内容,只在结尾时重笔加粗,留下了一句[极其恶心]
根据后来其他手札和批注里的只言片语,埃文大概拼凑出了过程。
跳下去之后,到处都是爆浆的眼球,前任冕下误打误撞,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山丘前。
暗红色的表皮上覆盖着无数巨大的眼球,眼球上又生长着新的眼球,新的眼球上又生长着更细密的眼球。
从凌乱的笔记和疯狂加感叹号的叙述,埃文都能体会到前任冕下崩溃的心情,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不如让他死了的请求。
因为那时候,陆邵舒前辈恰巧撞到了PA的主要生殖器官。
那些器官内孕育的眼球,也会爆浆。
原地升天的陆邵舒前辈和PA对炸,开启了第一次和污染之源的交流。
陆邵舒前辈和PA的第一次谈话不欢而散,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第二次涉足深渊之下。
埃文从回忆中回神,触手已经从湖泊中竖起大半个身体,黑暗中,恐怖庞大的身体低低压下。
“你做出决定了吗?西塞尔。”
埃文脸色冷淡,面对那张扭曲的脸孔,没有一丝一毫的退避:“我不认为两个文明可以相互依存,虫族和你并没有共生关系。”
PA凑近埃文,低哑发笑:“西塞尔,你亲手结束了和平。”
“我的朋友,难道你希望地宫永远的存在,我的孩子和你们永远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吗?”
“你都看到了,我在退让,西塞尔,我让孩子们自相残杀,挤压生存空间,归还了大片的土地,这还不足以彰显我的诚意吗?”
埃文面无表情,淡淡提醒:“你只是因为它们繁衍得太多,才没有精力扩大污染区。”
PA猛地竖起身体,抖落黑色的眼球,那张扭曲的面孔倏忽靠近,声音可怖:“那是因为陆邵舒欺骗了我,我才会陷入这样无休止的繁殖之中。”
埃文微微退后一步:“我不认为前辈会欺骗你,没有虫族可以在你面前撒谎。”
PA扭曲的脸孔一滞:“他没有撒谎,但他仍然骗了我。”
埃文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微笑。
PA道:“但是相对而言,我也不能对你撒谎,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触手扭动,无数新生的眼球坠落,哗啦啦的响。
它道:“这个星球很大,至少在我降落的时候是这样,虫族只占据了一小部分,我完全可以去荒地繁衍,与你们互不干扰。”
埃文冷冷凝视着血红眼球。
眼球转了转,从头顶绕到下巴,缓缓蠕动到张开的口腔中。
它不用声带,而是和雄虫的精神力共振。
“你们的先辈自我降落之后,填埋无数雄虫,才构筑了这座牢笼,可还是无法完全扼制[污染],虽然我不愿意这样称呼我的孩子们。”
“西塞尔,他们从来不愿意聆听我的诉求。”
“他们认为我是侵略者,但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漂流的徒步者,找到了愿意停靠的地方。”
“我愿意把这颗星球当成故乡,把你们当成盟友,你们不也曾被当作家畜么。”
“虫族的历史是反抗的历史,是团结的历史,你应该最理解,被压迫和奴役的感受。”
埃文垂眸,怀中翅膀散发着微光,仿佛有生命。
史书中,这颗星球叫做撒勒姆。
千年前的超级武器制造了恐怖的大灾变,毁掉了大半个陆地,亦使文明不断倒退,至今仍然无法超越。
这也就造成了帝国文明和先进科技兼容的古怪景象。
虫族原本是人鱼圈养的食物,大灾变使海水沸腾,人鱼几乎绝迹,反倒是居住在荒凉小岛的虫族躲过了超级武器的辐射,逐渐繁衍壮大。
虫族雌多雄少,凶残冰冷,虽然繁衍艰难,但在战斗上天赋异禀,占据了广袤富饶的翠松平原,在昔日的古遗迹上建立了城镇。
但在灾变之后,PA也随之而来,纠缠至今。
PA见埃文始终不为所动,沉声道:“你已经亲眼见过复苏纪元的辉煌,难道你愿意毁灭它吗?”
埃文脸上有了一丝凝重:“什么意思?”
PA道:“陆邵舒已经死了,他对我的威慑不复存在,僵局已经破解,只需要100年,扼制住繁衍,我就可以让我的孩子们再次活跃在平原。”
“而你,西塞尔,你不可能用陆邵舒的方式再次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