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时,队伍加快了进程,这苍苍沙地也即将迎来它的边缘,一串一串脚印落下,车轱辘滚过,湛蓝天空下长长的队伍移动缓慢。
陶楹的指尖划过窗棂,金色光束打在她奶白色的手背,灼热滚烫,手背倏地缩回,离窗户远远的,防止晒黑。
窗户里望去,在一群护送她的人里,最先看到的还是钟瑾,他浑身罩在阳光下,在明媚的炙热里,众人都是汗流浃背,就连次须弥头顶的几根怪草也蔫蔫的,像被烤死了。
钟瑾双手拽着缰绳,眼尾低垂,分明没有一滴汗,就连多日的路程,众人都黑了一圈,他还是一副冰雪肤色。长腿入蹬,窄腰挺拔有力,白马上还有好大一块空位,让人滋生一种想坐在他怀里的感觉。而一旁次须弥顶着几根草幽幽吹着口哨。
“呼~”
陶楹懒卷靠在车厢上,撇了撇嘴。
“哗啦!”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袭来,哐啷一声砸进沙土里,奴仆们尖叫避开,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瞧向后面。
她趴在窗户边,探出身子来朝看去。
汪彤的马车完全侧翻,黑色的马躺在地上四角朝天抽搐打滚,发了狂嘶鸣。
“这是怎么了?”
“马怎么倒在地上抽搐不动,太吓人。”
“救我。”汪彤从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拔高了声音,陶楹菱唇抿直,猜测小白花恐怕是吓坏了呢,不如去看看戏。
她刚准备收回小脑袋瓜,倒地嘶鸣的黑色马匹已经完全不动了,画道一把拉开帘子,指挥几个宫女将狼狈摔倒在车厢里的汪彤扶了出来。
汪彤头发有些凌乱,害怕地捂着另一条手臂,隔得不太远,她的表情被陶楹尽收眼底。
算了,已经救出来,没什么好看的。陶楹粉嫩指尖敲敲窗棂,音响清脆,转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曜石般的眸子,钟瑾驱着白马到了她窗前,白马头颅憨憨抬着。
“你不去救人?”陶楹轻声细语。
钟瑾薄唇勾了个浅淡的笑,白马像是扎根在花轿旁,一动不动:“与我何干。”
“可…”汪彤不是与你关系很好么?后边的几个字被她咽回肚子里,讲出来好像吃醋,陶楹拒绝:“算了。”
“孤与公主是同道中人。”
陶楹寻思着,钟瑾对同道中人有什么误解,歪头不解,她只是不喜欢浪费感情在厌恶的人身上。但钟瑾,她看不透。
“你是你,我是我。”
她反唇相讥,丝毫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缠不清,他斯文隽秀的面庞上仍旧神情淡淡,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只是随口一提,真正在意的人却成了她。
陶楹撇开头,眼帘低垂,不再看他。
汪彤巴巴地走了过来。
“殿下。”汪彤委屈的颤音横在两人中间,弱弱地瞧着高头大马上的钟瑾。
“我的马车毁了。”
陶楹一手托腮,往下瞄了眼,汪彤确实看起来惨兮兮的,她的眼珠子一直停在钟瑾的白马身上,莫不是想与钟瑾共乘一骑。
“公主不愿意同我一起,我可以坐在殿下的马车里吗?”汪彤瑟瑟缩了缩身子,一只手捂着另一只受伤的手臂,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就是不知道钟瑾喜不喜欢小白兔。
陶楹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回到他身上,娇声催促:“殿下,人家还在等你回答呢。”
她是模仿小白花的语气,又娇又嗲,跑进来搅浑水,她在心里偷笑,看钟瑾怎么解决。
钟瑾捕捉到她那点儿零星的幸灾乐祸,眉弓弯弯,有意无意地提起:“公主还记得那三次吗?”
三次?当然记得。
她咬牙:“那又如何?”
“一笔勾销,嗯?”他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尾音上扬,带着点诱哄。
陶楹的算盘迅速在心里拨动,只要让汪彤与自己共乘一车就能抵消自己的误会,听起来好像很划算。
钟瑾瞳孔凝着她无辜纯白的脸颊,也不催促,静静侯着,喉结轻轻滚动。
“什么三次,殿下和公主在说什么?”汪彤舔着脸再问,脚步已经有些虚晃,站久了酸疼。
陶楹瞥了眼汪彤,又觑了眼胜券在握,笑得斯文的钟瑾,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陶楹摇头,压低了声音:“不行,只能悄悄和你一个人说。”开玩笑,她要是当着小白花的面说,你要保护我安全到北疆。那么安全都变为不安全了。
她抬了抬下巴:“怎么样,答不答应?”
钟瑾深深瞥了眼她润泽的唇瓣,心尖恍如被小猫的爪子饶了下,沉声应下。驱着白马就悠悠离开了,任凭汪彤在身后大喊。
“殿下,殿下,还有我。”汪彤大小姐脾气又涌了上来,拔高了声音呼唤钟瑾,得到的只是一个决绝的背影。
“喂,别叫了,你就是叫破喉咙他也不会回来。”陶楹百无聊赖撑着腮,好心制止她,拍了拍自己的窗户,热情邀请:“来吧,我们两一起坐花轿。”
“哎,反正都是要嫁给老可汗,花轿什么的,我愿意分享给你。”
每说一句,汪彤的心就冷上一分。
她恨恨地蹬上了花轿,也不再装什么柔弱,一屁股坐在轿子的细软上,靠着车厢,从鼻腔里冷哼。
“我和你不一样,我绝不会嫁给老可汗,你愿意跟一个老人生孩子,是你的事,我汪彤可不干。”
花轿的轮子开始转动,陶楹听着她一本正经的言论,面无表情配合她拍了拍手掌:“好志气,本公主拭目以待。”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陶楹跟汪彤大眼瞪小眼,两人又各自撇开眼神,尴尬得紧,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身子转到窗户边。
那匹马车被抛弃在了沙漠中,物品已经被人捡到了其他杂物板车上。
好好的,马怎么死了。
四脚一直抽搐,打滚。
在沙漠里弄死一只牛马的,恐怕只有黑寡妇了,陶楹捏着窗棂的木边,思维继续发散,她有些后悔让汪彤上了花轿。
空间狭小,万一汪彤从袖子抛出十几个黑寡妇,是跳车呢,还是跳车呢。
背后一阵阴森森的凉意袭上后背,陶楹觉得头皮发麻,她不敢再看窗户外边了,慢慢扭头回去,正好撞见汪彤摸着袖子。
“你在干什么?”陶楹略微提高了声音,身子往后贴在车厢壁上,她直勾勾盯着汪彤的动作。
汪彤摸着袖子捏了个荷包出来,陶楹心里已经瑟瑟发抖了,强装镇定,咽了口口水。
荷包鼓鼓囊囊,汪彤作势要打开荷包,突然横插了一道清冽的嗓音:“公主怎么了?”
天籁之音!
陶楹迅速转向窗户,眼底还有些水润,惊慌:“钟瑾,你别走。”
至少现在别走,她不想等下跳车还没有人接住,会擦破脸的。
钟瑾有些诧异和好笑,他坐得笔直,微微垂下眼睑,瞧见了她软绵绵小脸上的害怕,眉心蹙起又展开。
心思渐起。
他圈着缰绳,冷白指骨摸了摸白马的脑袋,咬字:“公主不是说叫孤离你远点么?孤怎么好拂公主的意。”
“驾。”他调转马头,英姿潇洒,御马前行,恶劣地勾了一点弧度在眉梢。
陶楹就瞧见他驱马离开到了前面,心底哗地被人泼了一盆凉水,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骂人的词汇,都无法表达她的愤怒。
汪彤的荷包在看见钟瑾的那一刻收了起来,有些心虚地挪了挪位置,现在的时机还是不好下手,花轿里统共就两个人,要是只有陶楹一个人被咬,最大的嫌疑可不是就是她。
且在等等。
陶楹死死盯着汪彤的动作,两人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汇碰撞,然后,没了下文。死一样的安静,谁都没敢动。
她吐出一口郁气,迟迟未见汪彤下手。暂时拎着衣角擦了擦额间的细汗,又从袖子里掏出本子和炭笔,一字一句写下。
钟瑾此人伪君子,心眼多如筛子,睚眦必报。
下午的旅程,在一片阴沉沉的天色里结束,汪彤掀开帘子下车的那一秒,陶楹累瘫了,侧头抵在车厢壁上,拨动着流苏。
这笔买卖亏了。
谁愿意和一个携带黑寡妇的人共乘一车,不是找死吗?她宁可看着汪彤跟钟瑾两人甜甜蜜蜜骑在马上,也不想提着一颗心随时观察汪彤什么时候准备扔黑寡妇。
陶楹叹气。
今日的天气越往西走越多变,偶尔会有些突然袭击的风沙雨,闷闷的雨丝混入沙子砸下,简直是沙漠行程里的一大杀手。
比如陶楹刚下马,一阵席卷湿气的风沙雨包围了她,眼睛里被沙子迷得睁不开,捂着鼻子呛声咳嗽。
“咳咳咳,怎么…咳咳…”
眼睛看不清,泪水哗哗掉。吸入细沙咳嗽停不下来,她愿意称之为沙漠大礼包——风沙雨卡牌。
等她咳完,本就阴灰的天已经乌黑了。
画道几人都在忙活着驻扎营帐,准备晚膳,她刚迈出一步,朝画道那边走去,等等,今晚小白花,好像约她一起干饭来着。
干饭可以,丢命不行。
陶楹秉着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观念,决心离小白花远远的。
晚上的伙食丰盛些,一连吃了几日的胡饼干粮,总算能分到些肉干,硬邦邦的,难嚼得很。陶楹捧着自己的牛肉干,婉拒了小白花的邀约。四处张望,找了个清净的地儿,立马占据蹲下来,一口咬下牛肉。
可是有的人是,你不找她,她也会缠着你,像毒蛇一样,随时吐着信子,给人致命一击。
“公主,我来了。”
陶楹瞳孔睁圆,喉咙里的肉干还没有咽下,抬眸就瞧见娇弱的汪彤柔弱无骨站在自己身前。
你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