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稍,又恰逢寒夜,回城的途中能碰上一两个人都是奢侈。拉着黄包车,伴着深夜的寂静,吴老大脚下的步速越来越快,仿佛在他身后,奔着豺狼虎豹似的。后面的车轮从不平坦的路上而过,发出的‘哐啷’声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才让吴老大的心里慌乱少了几许。
他后悔呀,早知道他今天下午就不跑那一趟了,从城里到附近的乡下,虽说路途长了点,主顾给的钱多,几个大洋一出手,就顶的上他一个月的辛苦钱了。可这段路上,几天前可是死了不少人呢。他本想着明日和主顾一块回来,谁知主顾临时变卦,不打算走了。
他这才匆匆返回,就为了明日能正常去拉客人,毕竟家里七八口人就等着他赚钱呢。想到几日前他见到的那个场面,吴老大的心不禁颤了颤。黑漆漆的枪口就冒了几下烟,那几个犯人血便流了一地。听说是江洋大盗,生前煞气重的很呐!
到现在,仿佛头七都没过,也没人去收尸。老人常说,有的鬼魂留恋人世,或是怨念难消,便会在他死之地寻找替死鬼,好让自己能够投胎,那他……
思绪不自觉跑偏,等回过神来,吴老大猛的刹住了脚,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的浑身都在发抖,因为奔跑而出的热汗也在刹那间变冷,他手脚冰凉,可他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来。
瞧他的前面,那距他不过十多米远的地方,那个他隐约看得清身形的女人,她是鬼吗?
对!她一定是来寻找替身的冤魂。只有鬼才会悄无声息的出来,若是活人,他怎么可能会注意不到?
身后逐渐清晰的声音突然止住,周遭又变得静悄悄的,红药前行的步子也停了下来。她驻足回望身后,男人的表情隔着漆黑的夜她瞧不大清楚,入她眼中的,是男人剧烈颤抖着的身体。
他抖什么?
是在害怕吗?
害怕她???
思及此,红药返身朝男人的方向而去,果不其然,男人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鬼呀——”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男人的情绪终于崩溃,顾不得平日他爱惜至极的车子,他撒开腿就往远处跑去,留给红药的,是他愈来愈远的背影,以及一个孤零零的车子。
“这张脸……有那么可怕吗?”垂眸轻言,红药素白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摸上脸颊,入手的肌肤光滑柔软,充满弹性。这就是一具鲜活的身体呀!
纵使这具身体的主人先前早已死亡,可她既然借着这具身体活了过来,那便是一次重生。自此这渺渺尘世间,便再有了名“红药”之人。只是不知,如今过了多少光景,当初的故人是否还健在。看见死而复生的她,他们会恐慌吗?
心里百转千回,红药轻轻抚摸着戴在手上的珠串,黑暗包裹着她,她的发丝不像平常女人那般梳在头后面,结成一个发髻。而是披散在身后,只在两旁编成一小缕辫子,辫子底端则各绑着一个小铃铛。
吴老大回来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他抖抖索索的藏在一旁的树后面,而他以为早就该离去的女人,正低垂着头坐在他的车子上,夜里的冷风除过,入他鼻尖的,是一阵道不明的幽香。
踉跄至黄包车旁,吴老大‘噗通’一声跪下,他大哭着,“鬼祖宗,求求您放过我,明天、不——只要我一到家,我就给您烧纸钱,金银珠宝,奴仆宅院,您要什么我都烧给您,都烧给您……”
“您就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五个孩子还都等我养呢,求求您,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
见男人返回,红药本想开口,谁知男人竟会上来就这番举动,着实让她震惊。瞧他低着头哭泣害怕的样子,红药起身走下车子,行至男人身前。“你误会了,我不是鬼。只是我初来这里,白日和仆人走散,我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了这条道上,没想到会吓着你。”
怕男人还是不信,红药提起裙摆示意他看,“你瞧,我这衣服下面都是泥土。你再看一旁,我是有影子的。鬼可没有影子。”
月光暗淡,虽不如十五的月亮那般明亮,可足够男人看清事实。
吴老大长叹一口气,心里的恐慌终于散去,他跌坐在地上,咽了口唾沫后,心里的怒火刷的膨胀开来,一咕噜从地上爬起,都来不及拍一拍身上的泥土,他张嘴就骂,“你哑——”
开口的话刚出来就被他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交谈这么久了,他第一次看清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的脸。怎么说呢,比他平日里见到的电影明星还要好看十倍。不!一百倍。看着那张脸,他的怒火根本就发不出来,他甚至觉得他生气都是一种错。
他活了这么几十年,从没见过生的这么漂亮的人。
“那你既然没事了,咱们就快走吧。”瞧见男人的情绪缓了过来,红药重新坐上了车子,“我要去城西苏府,麻烦你跑一趟了!”
红药的声音唤回了吴老大漂游的神志,他讷讷开口应道,“哦、哦。”
只是刚走几步,他猛然反应过来,“小姐,你确定是城西苏府?城里的大户人家我可是熟记于心,这城西仅有的大户人家可是只有两姓,一户姓李,一户姓胡,我不记得有苏这个姓呀,就是放眼整个百溪城,我也不记得有苏姓。”
没想到会出现这个问题,红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身体的家人,尚不知去向何处,如今,竟连家都不在了。
“不知如今是什么年号,皇帝又是哪一位?”
先前红药变注意到了,这个身体先前所接触的男子无不是梳着长辫子,可面前的男人却留着短发,没有辫子,就连衣服,也与她记忆中的样式大有不同。
究竟过去了多久呢?
车上拉着的小姐问出的话在吴老大看来颇为可笑,若是此时上面是一位男人,或者是一位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他一定会大声的笑出来,以表示他内心的不屑。
什么文化人,什么有钱人。连他这个干苦力活的下层人都知道的最基本的事情,他们竟然不知道。可偏偏他拉着的是一位美丽至极的小姐,他是个俗人,对于美丽之人所犯下的错误,在他看来都是可以包容的,说不定再过几日,这位美丽的小姐将会是所有百溪的公子少爷梦中之人呢。
而那样的人物,现在就坐在他的黄包车上,吴老大一想到此,心里乐开了怀,回话也不禁带着几许愉悦。“小姐,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呀,那都是陈年旧事啦。如今是民国十二年,管着咱们的是淮阳军。这淮阳军的大人呐,对咱小老百姓收的钱一年一年可没少过,您可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就百溪城,好几户有钱人搬走勒……”
男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红药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只听清楚如今是民国十二年。民国十二年,年号变了,皇帝没了。这个身体的父亲曾经在朝廷里算得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百溪城也是苏府的祖籍所在。
如今祖宅都没了,难道苏府一家都出事了?
前尘本该如烟散,苏府之人对她而言也不过是陌生人罢了,可是,她既然借了苏红药的身体活了过来,她便是欠她的。等她找到苏家人,若是他们真的陷入囫囵之境,她会帮他们一把的。
“你可知元绪八年距现在多久了?”问完这句话,红药接着道,“既然没有苏府,或许是我记错了,你在城门口放下我即可。”
“行,不过小姐,您可小心了,这城里最近牛鬼蛇神,难缠的人物多的紧,晚上没事您还是少出来的好。还有呐,元绪八年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啦,皇帝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呢。”
回城的路上,红药再没开过口,只有车子奔跑的声音响了一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隐约看得清远处光亮的时候,红药听见男人说,“小姐,快到了!前面就是城门口了,您瞧,晚上城门口也有人守着。”
“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吧!”
“您不进城里吗?”
“不了,这里离得更近些。”下车后,还没来得及转身,红药便瞧男人打算拉车离开,她叫住人,“你等一下,我还没付钱。”
吴老大哪里记得要钱的事,他拉这位小姐,也不过是见她孤身一人在路上,又是女人,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反正他也是要回城的,两个人一块,还能帮他壮壮胆。
“小姐,不用了!”吴老大拒绝道,“您快回家吧,我也要走了,出来没跟家人说一声,家里人还担心着呢。”
“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报酬。”见男人再三推却,红药将手上褪下来的镯子放至男人的黄包车上,在男人不知所措的神情中,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融入了黑夜,彻底的消失不见。
吴老大这才反应过来,将车上的镯子仔细的收好。待回到家后,他不知怎的想起那位小姐离开的方向,忽然就惊恐起来,天还未亮,便吵醒了半夜等他回来才入眠的妻子。
待妻子茫然的问他何事时,吴老大的声音还在哆嗦。
他道,见着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希望大家喜欢。这是一篇充斥着灵异鬼怪的玄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