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会心疼

她这手伸来得猝不及防,魏珩下意识护住衣领,笑了笑,有些僵硬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哦,没什么事,我处理过了。”

且不说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若是教她看到了,只怕又要徒增解释。

更主要的是,经年独处至今,他向来没有与外人亲密接触的习惯。何况近几次她有意无意地靠近他,总是会引得他有些心绪烦乱。

他并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偏生小姑娘还未有觉察,依旧用那双明净的眼睛瞧着他,不依不饶,“怎么会没事呢,这两日你几乎没怎么休息过,还又蹦又跳的。”

又蹦又跳?

魏珩眉尖一挑,有些失笑,似乎不太苟同她这般轻率的用词。

分明是生死一线、严肃正经的周旋。

不过像这样体贴的关心话,他倒是也有些年月,没听到什么人对他说过了。

负伤冲杀的确不利于休养和恢复,可作为千人仰仗的指挥使,和万人紧盯的伯府嫡子,他在旁人眼中素来都是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的存在。

是以,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忘了什么是痛痒,精力都只贯注在那随时会危及性命,和误及皇命的刀光剑影中了……

不过才出了片刻的神,他的手臂便已然被人拉住了。

小姑娘把手搭在他的衣领上,柳叶眉上满载着说不清的忧色和执拗,“昨日你便说是自己处理的,我还没看你处理得好不好呢。”

她的嗓音因为刚哭过还带着些软糯,黏黏糊糊的,就像一块濡湿的米糕,听着似乎很难甩开。

看来,今天若不查验他的伤口了,她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魏珩十分有耐心地笑了笑,“当真没事。”

他掩着领口的手未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有意寻由推脱,“况且这光天化日的……若实在严重了,待晚上再看吧?”

沈青棠反应了一会,忽然微微皱起了眉,“可晚上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楚的呀。”

小姑娘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水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似乎不太理解他这项提议的好处。

魏珩欲言又止,一时竟无话可驳。

沈青棠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的了,只当是他们这种读书人重礼数,面皮薄,干脆直接牵着他的手,贴心地将他向房里拉了去。

“哎呀,你要是觉得在外面不好意思,那我们到里面去看不就好了嘛。”

??

这一语属实是有些惊人了,魏珩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忙不迭给拉走了,“哎——”

他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见小姑娘压根不睬他后,魏珩也实在是有些没辙了。

真不知道她这个小脑袋里究竟是装了什么,怎么每次蹦出来的想法,都能让人这么意外?

分明人生得娇娇小小的,步子也小巧,可跑起来竟是比兔子还快,连他要说的话都甩在耳后了。

沈青棠抬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药箱,还周全地为他顺手关上了房门,笑道:

“好啦,要是照你那样说,那人家受了重伤的,还不都得羞羞掩掩地捱到晚上来医治了,这是什么歪理呀?”

女孩的眼神率真干净,满面皆是挡不住的明媚。

而被拉到房里关起来,且被大夫数落了一通的病患少年,笑意则有些微僵:“姑娘,我说了没事……”

“那没事你让我看一眼不就好了嘛,多简单啊。”

还不等他说完,沈青棠便直接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按着坐在了榻上,笑着哄道,“你都不知道你的脸色有多糟,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什么换药呀?”

“……”魏珩笑意僵住,有些认栽般地转过了头。

她那幼稚单纯,像哄三岁小孩一般的眼神,实在是看得他有些无所适从,浑身不自在。

在行医救人这方面,沈青棠似乎总有种天然的固执。

她软磨着扳开魏珩那逐渐放弃抗拒了的手,将他半边衣领都直接翻到了手臂之下,“我是大夫,切症下药定是比你要准一些的。”

“你就放心,我……天哪。”看到青紫一片的脊背后,沈青棠顿时吓得掩口低呼了一声。

这一声讶异,虽说是在魏珩的意料之内,但还是刺得他耳膜有点犯疼。

他轻舒了口气,勉强勾起唇角,有些许不悦地转向她,“看到了?”

只不过是在打斗时,不慎被人踢到或碰到了,肿了些地方,过两天都会消去的,并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没有必要引出这样的动静。

“这、还有这……”沈青棠微张着嘴唇,指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又指着那被草草上了药还有些炎症的伤口,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她轻轻抚上了他所剩无几的完好皮肤,眼眶又开始有些泛红了。

原先他受过的伤,她每一处都记得很清楚,现下分明还多出了一两道,那划拉出来的血红口子,每一刀都好像是割在了她的心上。

“他们对你动手了是么,是不是还打你了啊?”她哽咽着看他,满脸委屈样,“肿得这么厉害,都没有块好地方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说呀。”

魏珩愣了半晌,旋即又禁不住低笑了一声,感觉所有的脾气都要被她磨得没有了。

分明受伤的是他,怎么她倒先委屈上了?

他就是怕了她这种,一遇到事情就泪眼汪汪,感觉天都好像要塌下来的脆弱模样,搅得他心里也莫名其妙的,怪不是滋味。

可稀奇的是,她和他总共也不过才相处了一天多点的时间,与生人倒也无异,哪里来这样的深情厚谊的?

少年似有些不解,静静看向她,语气里还带着点微微上扬的起伏,“我受伤了,你就这么难过么?”

“嗯。”沈青棠噙着泪花,从木箱里寻出几瓶活血化瘀的药油,倒在手心里仔细搓热了,小心覆上了他红肿的伤处,“人心都是肉做的,怎么可能会不心疼呢。”

软乎乎的手像面团一样贴了上来,柔似无骨,隔着肌肤传来了无声又绵延的温情与担心。

魏珩的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牵了一下。

人心都是肉做的……

么?

很久以前,他也是曾这么想的,可事实却不尽人意。

也不知是哪年的寒冬腊月,他照例去路过母亲的厢房,难得看见她在院里赏梅,喜得心花绽放,只以为终于能同她说句话了,忙使了力气跑过去,还在雪地里一个趔趄磕伤了膝盖。

可听到声响的母亲只是回眸瞥了他一眼。

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那眼神冷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对苍白的日子没了生趣,对连心的骨肉没了情感。

比漫天的雪花还要冷,比覆冰的砖地还要硬,一直寒到了他的骨子里。

最终,那抹身影消失在了紧闭的房门后,里头的侍女小跑过来给他塞了把点心,说是天寒地冻,教他早些回去。

可那时的他心里执拗,不肯,一直跪在院外,一遍一遍地唤着母亲。

他不明白,为什么偏房的弟弟只是喝汤烫到了,姨娘都会心疼得抱在怀里又晃又哄,连一向板着脸的父亲都会难得有慈祥的颜色。

可他的亲生母亲,却连见他一眼都不愿。

她难道就不知道,外人都在私下非议他有娘生没娘养么?

她难道就当真这般厌弃他么?

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席卷了尚是孩童的他,可惜一直跪到晚,他都没弄清楚答案,也没能见到母亲。

母亲下葬时,他没落一滴泪。母亲下葬后,父亲待他也更为冷厉。

只因他像母亲一样,固执难驯,没有顺了他老人家的愿延续书香家风,而是做了充斥杀戮的锦衣卫。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办案归来不慎受了重伤,管家匆匆扶他进门时,父亲还在训幼弟背书。

“老爷,老爷你快来看哪!大公子流了好多的血,这可怎生是好啊?”

当时他昏昏沉沉的,没看清父亲的表情,只听到对方鄙夷地冷嗤了一声:

“我早同他说过了,没本事做那锦衣卫就不要好逞强,现在又来丢人现眼给谁看?”

……

无数冰冷的过往定格成画,一帧帧漂在岁月的旋涡中,逐年伴随他至今。

然后破裂、打碎,化成了淬血的毒刀子,一刀刀,造就了他如今的无坚不摧。

所以这真的是很新奇又久违的一件事。

这么些年有不少人畏惧他、记恨他,也有不少人崇敬他、仰望他,但独独没有谁是觉得心疼他的。

少年转过头,有些玩味的眸子里映出了女孩那小心上药的乖巧模样后,眼底顿时像被雨刷过的天幕一样,柔和润亮起来了。

世间像她这般心地纯粹又善良的小大夫,应该也不多了吧。

“疼不疼啊?”见他不说话又没什么表情的,沈青棠也不知道自己下手的力度怎么样,便抬起头关切地问了一句。

魏珩看着她静默了片刻,忽然笑着一挑眉,故意打趣道:“疼。”

“疼死了。”他又恶作剧般补充了一句。

“啊?可是我已经很轻了呀。”一听他说疼,沈青棠有些不明所以,水灵灵的眼睛里盈满了疑惑和无措。

不知想到什么,她立即放下药瓶,鼓起腮帮,对着他的伤口努力吹了两大口凉气。

那凉气一阵一阵地擦过皮肤时,就好像风拂过草尖,划过苍穹,不声不响的,在少年心里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怎么样,好些了么?”她眼里笑意盎然,满怀期待地仰头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一瞬间,魏珩只觉得她背后的天光有些刺眼,不然怎会这般明媚动人。

他笑着颔首,轻轻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呀,你是我将来的夫君,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的了。”

沈青棠笑着弯起嘴角,又仔细为他上起了药,说得十分认真,“那你以后如果受了什么伤,不管大的小的,都要来告诉我,知道嘛?”

魏珩顿了顿,也不知是被哪个词戳中了,忽然若有所思地滞了笑意,好半晌,才又牵起唇角,淡淡应了一声:

“好。”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是照进魏大人世界的一束光,可惜魏大人的这张嘴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