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暮自和傅允文没能清净赏多久的雪中玉梅,就被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打断了。
小厮身穿的衣服不是知州府里的制式,但是傅允文明显认识他。
小厮得了傅允文是首肯,走了过来,附在傅允文耳边说了什么。
傅允文的眉头蹙起,看向严暮自时才松了一些:“严妹妹,你且在此处赏梅,我很快就能回来。”
严暮自旋即绽出一个体贴的笑容:“好,傅表兄。”
傅允文和小厮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拐角,翠圆转回视线,抱怨道:“这也真是个书呆子,哪里有让娇养的小娘子在风雪里候着的道理。”
严暮自抬眼望向白茫茫的冰面,语气平和,并不因为傅允文将自己丢在风雪中,又让自己原地候着而气恼:“车里还有件厚实的银鼠皮大氅,姐姐去取来吧。”
翠圆犹豫间,严暮自又道:“朱果也去了一阵子了,算着时候该回来了。不知道这个傅允文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在这里候着。不顾身体痴痴赏花,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见翠圆还在踌躇,她催促道,“姐姐,脚程快些便冻不着我了。”
翠圆这才抬起脚往外走去。
严暮自转过身去,对着挂着雾凇的玉梅发呆。
其实,像这样子需要付出被冻得嘴唇发青的代价的所谓雅趣,她并不以为然。但是,如果说傅允文此时在这里问她,这株雪玉梅的妙处在哪里,她可能从各个角度切入,说出无数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不过,此时此刻此地,只有她一人的情况下,她倒是没兴趣去看那株呆愣愣的梅花。
她的目光飘过梅花下头的石头上,看了两眼,又觉得那石头长得实在是有点像刚才的鹿肉。刚才,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吃得极慢。
她是本想着要慢些吃,谁料傅允文不按套路出招,突然把她叫去赏梅,所以,其实真要算下来她根本没吃几口。
加上早上又喝了消肿的薏米饮子,多更衣了几次,此时早已腹中空空,想起刚才油香鲜滑的鹿肉,不由得唇齿生津。
咕——
她的肚子极小声得响了一下。
严暮自赶紧回头四顾,发现四近无人,刚要松一口气,就看见一个郎君从远处拐角直直朝她奔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她本来画得平顺温婉的眉毛很不羁地往上挑了一下,很快恢复原状。
就在她毫不犹豫旋身离开之时,只听见那人叫了出声。
“三妹妹走得这般急做什么,表姑母说你和那个什么书呆子在这里,那个书呆子呢。”
那个郎君其实眉眼还是英俊的,只是眼下乌青,目光过于轻浮飘忽,倒是累得那本身有六七分的好看,变成了六七分的猥琐。
这人正是柳氏表了十万八千里的表侄子,脂粉贼柳公子——柳夏。
柳夏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并没有把严暮自吓住,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往三步之远的假山回廊旁走去。
柳夏想要去拉她,不想脚下没长眼,踩上了雪棱,差点滑倒。虽然他做出了反应,还是把袍脚弄脏了,气得他原地咒骂:“他娘的。”
严暮自已经打算掀起裙角狂奔逃跑了,听见后头的动静就回首瞥了一眼,只一眼,就收住了脚步。
傅允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赶回来了。
她本来只是回头看一眼情况,一看见傅允文赶回来了,立即挂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傅允文刚刚听见了柳夏的粗口,又看见严暮自娇柔的委屈样子,哪里还憋得住气。
“住手!哪里来的登徒子!”他冲冠一怒为红颜,连带着声音都浑厚了几分。
柳夏转过头去,看到他第一眼,倒是没有将他认成柳氏口中的书呆子。
傅允文虽然是个读书人,可是闲暇时也有做些强身健体的运动,所以看上去并不羸弱,这一声怒吼更是中气十足。
柳夏看着他还是被唬了一下,可是也仅仅是一下。
他从小就被家里养得横行霸道,哪里懂得收敛。
柳夏挑眉:“你又是三妹妹的哪个情郎?我可告诉你,不管你是哪个,都不顶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怎么纠缠,她也要听家中的安排!”
傅允文一听,已是火冒三丈,与他吵了起来:“你这齄奴①,也敢枉口拔舌平白污了严妹妹的清誉,可见何等无教!”
柳夏不学无术,根本听不懂他在之乎者也骂些什么,回敬傅允文的都是些更加直截了当的市井俚语。傅允文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他这种直接问候家门的方式。
严暮自看傅允文这样处理,心中暗道不妙,两人吵嘴之时最容易出破绽,别到时候让人听到抓住短处。
这种情况下,少不得她来演出戏,断了这二人吵嘴的举动。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假山回廊。
刚才她以为这便是活路,不想过来了才发现这回廊在湖边,处于低洼之处,且无阶梯,只在廊口铺了些垫脚的稻草。
若要下去,必定是要粗鲁一些的了,刚才傅允文不在还行,眼下又正在他的眼前……
她轻呼出一口浊气,心道,男人就是容易争风吃醋,分不清楚轻重,太过误事。
她泪水盈盈看向那边吵架的二人,往后退了几步,咬住嘴唇,狠狠摇头娇斥:“你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那边的二人这才止住了话头,傅允文率先出声,往她这边进了一步道:“不是……严妹妹,是他先拿话……”
柳夏也有怜香惜玉之心,先不论他是不是想要急着让严暮自进门,去填他那堆子烂账,就算只是看在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他也看不得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哭。
于是,他也跟着道:“三妹妹,我同你闹着玩呢,你别恼啊,小心后头……”
柳夏话音未落,就见严暮自一脸委屈,美目含泪地连连倒退,果不其然踩空了。
傅允文心中一紧,赶紧上前,可是终究是迟了一步,只能看着严暮自摔了下去。
美人仰面倒下,双目盈水,贝齿轻咬红-唇,面露惊慌地看着他:“傅表兄……”
美人摔倒的样子都是极美的,不仅是傅允文心下一紧,就连只身过花丛,片叶不沾身的柳夏也仿佛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揪心,这样的美人,在自己的面前摔了,太心疼了!
这下吵嘴的二人终于是收住了声,急急往假山那边跑。
严暮自扑在那团软乎乎的稻草上,发饰稍微有些凌乱,小脸搭在雪白的玉腕之下,只露出半张娇嫩紧抿的唇,仿佛因为受了惊吓而昏了过去。
单这样看去,倒有些别样的破碎美感。
玉腕之下,那双向来温柔顺美的明眸在黑暗中亮着璀璨的眸光,黑白分明,狡黠眨眼间鼻息轻吐。
固然这里对于深闺中的女子可能有些高,但她一直锻炼身体,强健体魄,刚倒下来的时候还用了一些巧劲,又有稻草缓冲,因而这点子高度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刚才她对比了一下,那个绣花枕头柳夏身高体魄远逊于傅允文,她倒不必担心自己被柳夏逮去,现下只用在这里装成昏了过去,等待傅允文过来就好了。
不想,伏在地上到手都麻了,傅允文还没有动静。
黑暗中,严暮自翻了个白眼,迷路了?太高了,下不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终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那二人的声音,她赶紧闭上双眸,还是那副娇柔易碎且倔强的样子。
假山洞内一道脚步声响起,最后停留在她的左手边。
那脚步声停滞片刻,紧接着她就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鼻息之间萦绕着淡淡沉香。
她来时丢了两个石灰袋,又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子,这时落入热气的臂弯,一时间忘记伪装,微乎其微吸了一下鼻子。
她心道:柳夏走了?怎么只有傅允文一个人过来。
本来她觉得傅允文最多只会将自己唤醒,二人相处一番,再回去也就是了。
没想到这个书呆子胆子还挺大,直接就把自己抱起来了。
她向来只是利用男女之间相处来达到目的,再加上她早在梦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心里自然是不如其他小娘子一般娇羞的,一切皆是表象。
更何况,对这种隔着厚厚衣服的触碰,她确实没什么感觉,只有那暖暖淡淡的沉水香确确实实让她闻着很舒服。
她的脑子里胡七八糟想了许多,却也没忘记自己的形象,想着也差不多该“幽幽转醒”了。
她动了动眼皮,长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掀起眼皮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恰到好处露出惊惶委屈的湿漉漉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兽。
她刚要张口叫人,待抬眼对上那双张扬凤眸时,生生将口中那声“傅表兄”吞了回去,惊慌如小兽的眼神也戛然而止,目光茫然了片刻。
“崔郎君,放我下来吧,不必担心,我没事了。”她摇摇头。
赵玉根本没去听她在说什么,这小娘子摇头的时候发丝也在乱动,擦过他的手时,有些莫名的痒感。
他把严暮自松开,看她站稳,抬起下颌,哼了一声:“你有没有事干我何事?我的鱼线别被你压坏就行。”
严暮自想走近去看,不小心崴了一下脚,疼得钻心,这一崴,走得近了倒是看见那团稻草之上还放乐意团乱糟糟的鱼线。
因为鱼线与稻草颜色相类,所以她方才并没有注意。
她看着那张俊脸上全是倨傲难近,心里叹息,觉得真是可惜一张好脸,长在了这个个只会哼哼,不会用嘴应人的孔雀身上。而且这人怎么好像自带霉运,在毡亭时多看了他两眼就被拖来冰天雪地里赏梅,现在说了两句话又让自己崴了脚。冰天雪地哪里来的鱼,这样愚蠢的举动和傅允文寒天冻地冷得半死也要去看什么梅花倒是相似,愚蠢得相似。
她佯装没听见赵玉的话,看见傅允文和一个高大的劲装男子从假山洞口处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脚上的疼痛让她真情实感地泪意盈盈,总算是娇弱可怜地把刚才对着那张孔雀脸咽了下去的话,说出来了:“傅表兄……”
傅允文手忙脚乱想掏出自己的手巾给她擦泪,却发现找遍全身都没见,应是刚才在外面同柳夏拉扯时丢了。
刚才明明对着自己的时候,可只惊慌了不到一息,还装聋作哑,刚才她崴到脚时对着自己还毫无泪意,现在倒是这幅样子了,赵玉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正当傅允文尴尬之时,赵玉掏出自己的手巾,随手将那细软的巾帕盖在严暮自的头上。
待看那软软的巾帕带着沉水香气,遮住了她泪蒙蒙的眉眼,他才觉得心中舒坦一些。
赵玉难得稍微低下一分自己金贵的下颌,开了金口对傅允文道:“带她去吃点东西吧,饿着还要哭,别累着。”
话毕,也不管傅允文有没有回应,把鱼线和鱼钩丢给风岩,往外走去。
严暮自被遮住的眸子不自觉瞪起,这人刚才在哪里?不会是听到她刚才肚子响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媏媏:傅表哥,人家通通……哦,你啊,崔郎君,我没事了。
凌官: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感谢在2022-12-14 18:10:36~2022-12-15 15:1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风无意 4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