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在宋佳穗眼前关上,明亮亮地映照处两个人的身影。
宋佳穗这时候觉得这磨砂材质的电梯门很好,她肆无忌惮地看着倒映中的一双人,并肩站着,映照中似乎比现实中要靠得近一些。
宋佳穗对着那映照中的时岳宁说:“时先生喝了酒了,还能够开车吗?”
映照中的时岳宁没有动作,声音从宋佳穗侧边传来:“是不能够了,会有司机来接,先送你回学校去。”
电梯门打开,宋佳穗偏头看向时岳宁。
他伸出右手去将电梯门挡住,左手自然伸到宋佳穗的腰后,悬空在她身后虚虚扶住。他微微弯着腰,身子俯下去,靠向她,偏过头来,说:“司机有一会儿才到,陪我去走一走散散酒吧。”
宋佳穗瞧见时岳宁面上白净得不见一丝红晕,但她自己又看了看,又觉得时岳宁的脸颊是要比平时要红了一些的。
宋佳穗肯定时岳宁是有些醉,需要去走一走散酒。
宋佳穗走出电梯去,时岳宁在身后跟上,走在宋佳穗的身侧。门侍在等候,并没有把车钥匙递上来,只是侧身伸手遥遥引向门外,送两人出门去。
夜里晚风凉,深秋里最初一茬落叶即将来临,夏日早已消散无踪影。
宋佳穗在一阵风中将领子紧了两分,低头去将外套的袖口拉长免得叫风灌进来。
外套在此时从背后覆盖上来,温热的,宽大的,像是从后背来的一个拥抱,带着沉沉木质调的香水气,香气已经挥发至后调,悠悠扬扬,在这风中若隐若现。
“穿上吧。”时岳宁说。他双手抄进西装裤裤兜,白衬衫被风吹得贴住后腰。
宋佳穗想要将外套脱下来,那香水味似乎也带了体温,将她的吸进去胸腔中的空气都变得烫热。
“我喝了酒身上热,不觉得冷。”时岳宁按住宋佳穗的肩膀。
宋佳穗不能再动,只点点头,时岳宁这才放手,她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衣袖中,衣袖长长,只露出她小半指尖来。
这秋夜变得比夏日还灼人。
宋佳穗低头走路,不敢说话。
时岳宁的声音迎着晚风,将话题扬起来:“姗姗怎么样?看你们相处得很好。”
宋佳穗回答:“姗姗是很想来北京读书的。我说来北京可都是澡堂噢,她倒是犹豫了一下,但也说不是不能接受。”
答非所问,时岳宁也只是笑了笑。
宋佳穗以为时岳宁不满她的回答,想了想说:“姗姗也不是那么叛逆,我觉得她待人是很真诚友善的。”
“她想去哪里读书其实也并不是太重要。”时岳宁说。
一句接不上另一句的。只是彼此都听着。
时岳宁说:“姗姗的爸爸,是香港顶尖的建筑设计师,亚洲内你能说得出名字的摩天大楼,都有她爸爸参与。她父母名下有香港最大的建筑设计所,自有一套运行维持的办法,不在于个人意志的转移。”
宋佳穗听着,说:“所以他们是需要姗姗学历能撑场面就够了是吗?当一只花瓶也可以。”
时岳宁点点头,回答道:“是的,当背后的力量很强大的时候,她个人的选择空间其实并不大。”
“成也好,败也好,都和姗姗无关的。”
宋佳穗听着,沉默着,走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这路上一步接着一步。
风从身边吹过,将外套上的悠悠香水气裹挟带走。
宋佳穗抬头看向夜空明月,说:“秋深了,冬天快要到了,深秋里吃一顿铜炉火锅,辣椒油麻酱小葱,将烫熟的嫩羊肉裹住,时先生常这样吃吗?”
秋风阵阵吹,时岳宁走在宋佳穗身边。
过了许久,时岳宁才回答:“是的,经常这样。”
时岳宁说:“秋日里吃铜炉火锅,手切的羊肉,大三岔小三岔黄瓜条都要点。羊肉火锅,炙子烤肉。冬天到了等着去滑冰,正经冰场没意思,要去河里沿着河道一路滑下去,被大人赶着都不肯上来。”
宋佳穗听着笑起来:“大人们会滑冰追在屁股后头,倒成了比赛了吧。”
“是啊。”时岳宁说,“冬天里,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滑野冰,央告家里大人带去滑雪。”
宋佳穗问道:“滑雪确实不常有吧。也不过就一季,那时候北京的滑雪场还不多。”
时岳宁点头:“滑雪场远呀,不是父母亲戚带过去,也得是要司机送过去,都得他们过了眼点头的,要想去滑雪,得夹着尾巴做人。
“不过等长大了也就好了,拿了驾照也就能自己开车去,那也得十八岁,十八岁……”
时岳宁将话止住,偏头看向宋佳穗。她又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时岳宁忽然说:“等冬天了,我请小宋同学滑雪去,好吗?”
宋佳穗抬起头来,一双眼亮晶晶,朝他将头点了点。
时岳宁说:“小宋同学没来北京的时候,觉得冬夏都不怎么分明吧?”
没来北京的时候。
宋佳穗沉默片刻,说:“香港就是这样。”
两人继续超前走着。
宋佳穗又说:“没来北京的时候,还在台湾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也是冬夏不分,但比香港的季节是要清晰一些。”
“台湾?”时岳宁问。
宋佳穗说:“母亲和父亲分开之后带我去了香港,后来我一直和外婆生活,外婆去世了,我也去了台湾,没有很久,又回到香港上学。”
“一个人吗?”
宋佳穗不明所问:“什么?”
时岳宁解释:“后来回到香港,是一个人?”
宋佳穗想了想,说:“也不算,是有亲人的,只是确实是一个人生活。”她笑笑,将这尴尬气氛缓和,“我那时候也不是很小了,十四五,能够一个人生活了。”
时岳宁没有说话。
一步又是一步,左右左右。两双脚步趋同一致。
时岳宁伸手来将宋佳穗的领子往上拉了拉。他说:“风冷,穿贴身一些。”
宋佳穗双手捏着衣襟,在身前交叠,铠甲一样将风挡住。
“时先生……”
宋佳穗开口话未说出,时岳宁的手机先是响了。
时岳宁将电话接起来,刚应了一声,他扭头回去,看见他的车开过来,车灯明晃晃,将两人照亮。
时岳宁对电话那头说:“你开车跟着我们就行。”
宋佳穗问:“还要再走一会儿吗?”
时岳宁点头,将手机收起来:“还要再走一会儿。”
车灯在身后跟随,宋佳穗和时岳宁在这灯光中往前继续走。
宋佳穗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来,从自己的外套衣兜中拿出小小一个金属U盘,伸到时岳宁的面前,说:“这个,是要这次顺便带来还给你的。”
时岳宁摊开手掌,接过宋佳穗递过来的小U盘。
本在宋佳穗的手心就显得小巧,在时岳宁的手心更不成样子。
时岳宁笑起来。
宋佳穗有些不明就里,问:“怎么了?”
“没什么。”时岳宁将五指收拢,将那个小小U盘放倒自己的西装裤兜里,他又说,“小宋同学下周有空吗?”
宋佳穗没有立刻回答。
时岳宁说:“今天小宋同学你帮了我这个忙,是个大忙,我想请你吃顿饭,下周日怎么样?会不方便吗?”
宋佳穗每一个客气推辞的理由似乎都被预先阻挡,只剩下她说“不方便”或者“没有空”,可宋佳穗觉得,那样说的话,她怎么忍得下心呢。
宋佳穗点点头道:“是有空的。”
时岳宁抬腕看了眼表,说:“下周日,下午五点,我还是去湖边接你。”
宋佳穗将头点点。她忽然觉得,湖边像是成为了她和时岳宁的一个“老地方”。
时岳宁停下脚步,宋佳穗也跟随。车开到近前来,时岳宁伸手拉开车门,对宋佳穗道:“上车吧,送你回学校。”
宋佳穗点头从命,时岳宁跟着上车,与她一同坐在车后排。
车往前开,迎着南面一轮明月。
车内安安静静,连音乐都没有开,宋佳穗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扭头看向旁边的时岳宁。时岳宁靠在座椅靠背上,头微后仰,一双眼闭着,只有路边灯光一道又一道地从他身上划过。
宋佳穗忽然想到席上听到的闲言碎语。此刻她忽然觉得,比起前一阵子看见的时岳宁,今天的时岳宁似乎要瘦一些,下颌骨线条由明朗到凌冽。
宋佳穗也学他,闭上眼睛,昏暗中只剩下灯光一道又一道地经过。
时岳宁的声音忽然传来:“佳穗要是困了,可以在后排躺下歇一下,下个路口停下,我去前面坐。”
宋佳穗睁开眼睛,望向时岳宁。他正看着她,眼圈是暗暗发红,由酒后的白脸色衬托出这颜色来。她看见他的眼睛,似乎是疲累由今天两盏薄酒激发出来,叫他整个人此刻都显得颓丧。
宋佳穗似觉鬼使神差,说:“时先生看上去要更累一些,才应该歇一歇。”
时岳宁瞧见一道灯光划过宋佳穗放在膝头的手。那右手往上抬了一下,似乎要往下拍,却并没有落下,在掌心贴住大腿时,手指回收将拳一握。
宋佳穗别过脸去。
时岳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说:“我还好。还不算很累。”
宋佳穗咬住牙,没有再说话。
车装载沉默,南向抵达目的地,开入校园中,到宿舍楼下。
宋佳穗一看时间,零点已过。
时岳宁却说:“回去吧,直接进去就行,和宿管打过招呼了,你是去参加系里志愿活动的,晚回去不算什么。”
宋佳穗点点头,伸手开了车门,一只脚要迈出去前,终究还是顿住。
时岳宁问:“怎么了?”
宋佳穗问:“下周日,下午五点?”
时岳宁的笑在这寂静中显得突兀,叫宋佳穗在黑暗中脸颊发红。
“我答应你的事情,是一定会做到的。下周日,下午五点。”
“好。”
宋佳穗下车,再见忘了说,只小跑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