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早明,未至辰时,侯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往城西驶去。
魏家的别庄位于京城西郊雁姑山下,遥阔的天地间,层峦叠嶂出没碧涛,景致谓之一绝。更妙的是,雁姑山冬暖夏凉气候适宜,是炎夏避暑之好去处。
纪棠坐在车里看书,魏叙于一旁闭目养神。穿过热闹的早市,车速稍微快了一些,耳边传来清脆且富有节奏的马蹄声。
蓦地,却听得“哐当”一声,马车一滞,似与什么东西撞在一起。
纪棠迅速撑住车壁才没有摔倒,魏叙挑起帘子,原来是一辆青布马车为避让行人,不慎撞上了侯府马车的车轱辘。
这时,青布马车上下来一年轻男子,瞧见魏叙后,上前拱手行礼。
“原来是都察司的魏大人,魏大人这是要出城?”
“谢翰林。”魏叙隔着车帘回礼,“酷暑难捱,趁着休沐带家人出城避暑。”
男子笑得和煦,举止有礼:“巷口路窄,不小心撞了侯府马车,实在对不住。”
“无妨……谢翰林这是要进宫?”
“正是,陛下召见,怕误了时辰,马车赶得急了些。”
“那就不耽搁谢翰林了,阿巳,把车往后退些。”
越过挑起的车帘,纪棠看见一个穿鸦青色薄袍的男子,面容隽秀五官清朗,浑身上下透着书卷气。
翰林院学士,谢怀清。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谢怀清朝车内看了一眼,继而又快速移开。
“多谢魏大人,谢某先行一步。”
“谢翰林请。”
待谢怀清的马车走远,魏家马车才重新出发。
“世子爷与谢翰林很熟?”纪棠放下手中的书,随口问道。
魏叙摇头:“同朝为官,打过几次照面……怎么,你认得他?”
“不认得,随口问问。”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西城门,朝山里驶去。
程苒磕着瓜子问魏暄:“方才那男子是谁?听大哥称他谢翰林,是你们翰林院的?”
魏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翰林侍读学士谢怀清,上一任新科状元郎。”
“他就是谢怀清?果然温雅有礼一表人才。”程苒一巴掌拍在魏暄腿上,“你怎么也不下去打个招呼?”
“我跟他又不熟。”何况,他还困着呢。
“没出息!这么年轻就做了学士,想必定有过人之才,跟人打好关系对你不也有好处吗?”
程苒苦口婆心,却只听见渐渐传来的鼾声……
日头升上天空时,一行人到了雁姑山别庄。阿巳和阿若招呼下人出来搬行装,纪棠走到湖边去吹风。
这别庄,她跟老夫人来过两次,皆是在她与魏叙成亲之前。上一世,避暑之行是孙氏提出来的,而她因为刚发现怀了身孕,便没有同行,别庄里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只记得一行人回去后,孙氏便提出要魏叙娶欧阳虞做平妻,因老夫人极力反对,才没有成。
“我若是你,干脆纵身跳进去,免得受这许多磋磨。”
纪棠不用回头就知道谁来了,她平静地看着湖面:“人生若寄【1】,人人皆免不了一死,不着急。”
魏襄嗤笑一声:“我真没见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厚颜无耻也是一种本事。”纪棠笑着收回目光,“实在是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脸皮太薄的话,怕是活不长久。”
“咱们走着瞧!”
魏襄气冲冲转身,纪棠看见,欧阳虞站在马车旁,两人时不时朝她这边张望,不知在说些什么。
“少夫人。”阿若飞快地跑过来,“三小姐跟您说了什么?她又欺负人?”
“没什么,瞧把你急的,快进去吧。”
晌午,众人一道用了午饭便各自回房歇息。这别庄依地势而建,格局巧妙,山风穿堂而过,很是凉爽,抬头,便是鸟语花香,斑驳的阳光一寸寸倾斜下来,更盛春日景致。
纪棠站在窗户边,鬓发丝丝扬起,只觉夏日里所有的暑气都消失殆尽。
程苒怀里抱着一盒干果,敲了敲门:“大哥跟魏暄说话,我就来找你。”
进了屋又道:“你这屋真凉快。”
纪棠瞅了瞅她手中的盒子:“刚吃完午饭,小心撑坏肚子。”
“坏不了,这庄子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少,只好多吃些零嘴,打发时辰。”说着将干果盒放在桌上,又跑去把门关上。
“我跟你说,自打进庄子,三妹就和那欧阳虞腻在一起。适才,我的丫鬟去打水,路过三妹的房间,听见两人在说什么药已备好。”
“药?什么药?”纪棠问。
“不知道,没听清。”程苒咬了一口杏脯,“这两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那欧阳虞的心思谁不知道?你可得防着些。”
纪棠笑笑:“知道了,多谢你来告知。”
“别客气,谁叫我欠你那么大的人情呢。再说,我也不喜欢那个欧阳虞。”
须臾,门外响起敲门声:“大嫂嫂在吗?”
程苒差点让果干给噎到,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纪棠让阿若去开门,阿若心道,真是阴魂不散。
“二嫂嫂也在。”欧阳虞进屋给两人行礼。
“欧阳姑娘,请坐。”纪棠道。
“不了。”欧阳虞轻声细语地开口:“这山里有一种野果子特别甜,小时候每次来,叙哥哥都给我摘好多。方才遣丫鬟去后厨问了,没想到真的有,特意拿些来给大嫂嫂尝尝。”
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果盘放下,只见里面摆着几个形似酥梨的野果,比梨要小一些。
纪棠笑着道谢。
欧阳虞柔柔一笑转向程苒:“二嫂嫂也尝尝,若是喜欢也给二嫂嫂送些去。”
“不必了,我不爱吃这些。”
欧阳虞有些尴尬,也没再说什么,领着丫鬟走了。
“几个破果子,谁稀罕。”程苒将果盘子一推,“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魏家少夫人呢!要我说,你就不该给她好脸色。”
纪棠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确实清甜多汁:“她若不犯我,我便与她相安无事,她若犯我,我自不会任她欺凌。”
程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有那么一瞬,突然觉得眼前的纪棠不是纪棠,可她明明就是纪棠啊!
“你真敢吃啊?就不怕她下药?”
“她可没那么傻。你要来一个么?”
程苒急忙摇头:“我还是吃我的果脯吧。”
——
夜里,山雾骤起,和着夜风吹拂而来,比白天更加清凉。纪棠披上了稍厚一些的外衣,坐在灯下看书。
阿若推门进来:“少夫人,他们都在外面放湖灯呢,咱们要不要去?”
“我还有几页书没看完,你想去就去吧。”
“少夫人不去我也不去。”
纪棠笑着抬头:“把灯芯再挑亮一些。”
“好。”
阿若照旧备好茶水铺好衾被,刚干完活,魏叙回来了,遂掩门退了下去。
纪棠闻到了淡淡酒味,晚饭时,他与魏暄喝了不少酒。起身给他倒茶:“世子爷喝杯茶吧,去去酒气。”
魏叙接过来,沉声问:“你怎么不去放灯?”
“觉得有些凉,便回来看书了。”
“你是魏家少夫人,应与人多来往,不要总是一个人待着。”
“是。”
魏叙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书,还是那本《博物志》,眉头皱起来:“若喜欢看书,回头去青松院挑选一些,这些怪力乱神之书,往后少看。”
“是。”
纪棠垂着头,准备聆听他接下来的训诫,却半晌没有动静,一抬头,刚好望见那双略带危险气息的眸子。
下一瞬,人已被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床榻。
纪棠惊呼:“世子爷,现在时辰尚早。”
“那又如何?”
“……”
翌日,纪棠是被山中的鸟鸣声吵醒的。今天要上山打猎,阿若拿来一套窄袖缠枝纹绯红劲装,长发扎成马尾,别一支祥云银簪。
穿戴整齐,纪棠站起来:“什么时辰了?”
“已过辰时正刻。”阿若走去桌边摆饭,“世子爷说让您醒了再过去,就没叫您。”
匆匆喝完一碗粥,纪棠转身出了门。
别庄外,众人已到齐,树荫下拴着几匹高头骏马,正“哧哧”打着响鼻。
魏襄瞥了一眼走过来的纪棠,慢悠悠道:“嫂嫂真是让我们好等,再迟点太阳都要落山了。”
纪棠没理。
“说好辰时初刻上山,嫂嫂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不说话,她就越来劲,直到收到魏叙警告的眼神,才悻悻住了口。
下人们把马牵过来,魏琅太小,只能与魏陵共乘一骑,其余人则是各骑一匹。
魏叙打马走到纪棠面前,伸出一只手:“上来吧。”山路崎岖,她又不会骑马,只能与他共乘。
“嫂嫂不会骑马?”魏襄又叫嚷起来,“不会骑马还打什么猎啊?”
“三妹,你别嚷嚷了,吵得我脑袋直嗡嗡。”魏暄道,“嫂嫂若不会骑马与大哥同骑便是。”
“不用了。”纪棠微微一笑,走到一匹白马跟前,左手勒住缰绳,一脚蹬上马镫,纵身便上了马,动作干净利落,众人皆是一愣。
“驾。”纪棠轻夹马肚,率先向前跑去。
众人回过神来,打马跟上,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晋?陶潜《荣木》,形容生命短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