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文谈完工作,拿着一份签字盖章的合同从别墅出来,已经接近黄昏,冬天的夜晚来得又快又沉,他不过才发动车子,夜色就逼了过来。
车子弯弯绕绕,很快就出了别墅区,别墅区门口的两只龙头已经停止了吐水,在黑暗里静悄悄的,颇有些恐怖片的气氛,他揉了揉额头,将衣领拉开,半热半冷的风从摇下来的车窗外吹进来,他忽然有些莫名的烦躁,从车门的一侧翻出一包烟,点燃了咬在嘴边。
陆修文其实还不擅长抽烟,只是应酬需要,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需要一支烟,一支廉价烟便已足够,他甚至不用将它们吸入肺里,只看到雾气在嘴边盘旋便已足够。
很快,他在其中一只龙头的后面看到一个人影,不高,也不矮,肩膀窄窄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猛踩油门,油箱发出尖锐的噪音,他骂出一句脏话,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破车?”
他不得已将车倒回来,在反光镜里看那个身影一点点清晰,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一时间竟都没有话说,没有高楼大厦的乡下地方,天幕低的似乎就在他们头顶,楚孟乔半弯下身子,一只眼睛往车里面探了探,很快又缩回去,陆修文盯着她,她笑笑,用手指头敲敲窗户,说“听说你后来理综考了满分?”
陆修文还是沉默,楚孟乔又笑,“我也是满分,我对比过两张试卷,我的稍微难一点点。”
周围静悄悄的,偶有一阵风吹过,陆修文俯过去身体,将副驾驶的车门推开,还是沉默着。
楚孟乔坐进去,将门轻轻带上,车子很快启动,很明显陆修文买了一辆二手车,车子时不时发出一些噪音,有点点磨牙。
别墅区很快消失在身后,乡下的道路不宽,但是也不窄,车子一路飞驰,景色由远及近地过来,很快又被抛在身后,楚孟乔问陆修文,“你还记得我们班的陆吗?”陆修文偏过头,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记得。”
“他结了婚,还生了小孩,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问他为什么那么早生小孩,他说有了就要了,我觉得也蛮有意思,等孩子念大学的时候,自己连四十岁都没到。”
“还有苏军,那时候老师们都不喜欢他,说他不会念书天天就想着谈恋爱,以后大学都考不上,我那天在勤俭路那个十字路口遇到他,你猜怎么着,他开着一辆奥迪,原来他去无锡做钢材生意已经发财了。”
陆修文将唇边燃完了的香烟扔出窗外,“还有陆佳,她去了上海念书,很好的学校,可惜比我们的差了一点。”
陆修文又踩了一脚油门,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自然是张媛媛,陆修文接起来,把电话机搁在一侧肩头,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大致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事情进行得怎么样,陆修文偶尔发出一些音节表示回应,大部分时间都还是沉默,楚孟乔默默觉得其实张媛媛也蛮可怜,或许她大可不必这样,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一闪而过,连同着景色一块儿,消失在身后。
老旧的二手桑塔纳喷着尾气,时而像哮喘的病人一样呼吸,时而又像跟谁在赌气,楚孟乔连车子发生故障之后该做些什么都想好了,可惜那辆桑塔纳始终固执地开在灰尘四扬的乡间小路上,后来小路渐渐开阔,城市的霓虹灯光在视野里一点点明亮起来,高楼顶端的大灯像是某部科幻电影里的探照灯一样来回旋转,在夜空中投下各种角度的光束。
“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不过也只能够我温饱,下个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又一束光束透过来,陆修文的侧脸隐在阴影里,他脸颊的一侧微微鼓起,又很快放下,他叹口气,终于转过脸,前面是红灯,已经在倒计时,他看着她,不过才两年,很多东西都已经很陌生。
“学费我帮你出,不过我得回去跟张媛媛商量一下,”9,8,7,6,“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5,4,3,2,1,倒计时结束,绿灯友好地亮起来,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方行驶,楚孟乔只是笑,看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圆圆的脸蛋,比跟父母住在一起时不知道好多少倍的脸色,剪短了一点点的头发,很碎很碎的刘海,她把笑容收起来,可嘴角却还是上扬的,她重新转回头,看陆修文的一边脸孔,边上驶上来一辆车,德国的牌子,两边的窗户大开着,很大的音乐声,最熟悉的陌生人,多少应景啊,楚孟乔在心里想。
“你跟张媛媛住在一起了?”
陆修文没有说话,沉默让空气凝固。
楚孟乔改变了一下座位的位置,那辆大声喧哗的德国车已经开出去很远,她想,或许有一天,陆修文会拥有比那辆车更好的,可是眼下,who care,她笑起来,她最近越来越爱笑,她沉迷于那种嘴角的弧度,和眼角的褶皱感。
“我很小的时候,还没上幼儿园前,有一次想要吃桃子,家里没有人理我,只有外公拄着拐杖带我去了,可惜运河里的乌篷船已经开走了,桃子没有吃到,白白哭闹了一场。”
陆修文握着方向盘看向前方,“所以我是那只桃子?还是你是?”
楚孟乔笑起来,“陆修文,你变了,是不是张媛媛比我开朗一点?也对,她有阳光灿烂的家庭,还有爱她的父母,和我不一样。”
“你也变了。”
楚孟乔:“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陆修文歪了歪脑袋,楚孟乔觉得他那个样子很可爱,“就是感觉而已。”
陆修文把楚孟乔送回学校,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楚孟乔在一张随手撕下来的草稿纸上写下自己宿舍的座机号码,“等买了手机再告诉你号码,应该要一两年后了,看看我能不能再接一份家教,最好离学校近一点。”
其实她心里冒上来另外一个想法,她缩了缩脖子,把那个想法从舌尖压回心里,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然后她从车上下来,很礼貌地对着陆修文说再见,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