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漫长且干燥,看不到任何梧桐树的影子,只有光秃秃的柳杉或者刺槐,秋意再浓一点的时候,枫叶开始变红,楚孟乔喜欢去街上乱逛,她偏爱狭窄的小路,亦或是宽广可以容纳下几辆马车同时行驶的大马路,她喜欢戴压得低低的鸭舌帽,只穿白色的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她平凡、普通,一如路上的每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偶尔用一块钱从起点站开始坐公车,一直坐到终点站,路上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从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群,到低矮错落的小平房,再到郊外的荒草和白云,楚孟乔总能满足在这样的景色里,她会再花一块钱坐回去,但是需要在终点站等上一段时间,车站里横七竖八停满了公车,车站的一边有一个小小的岗亭,里面挤满了公车司机,几乎都是男的,几乎都在抽烟,大声的喧哗,偶尔出来一个吐痰,很快又回去,楚孟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切,彷佛是一个旁观者,又彷佛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偶尔会微笑,会心地微笑,生活的画卷刚刚才在她面前展开,显露出一点点俏皮的模样,她又怎能不微笑呢?
至于陆修文,楚孟乔以为自己会再晚一点遇到他,可惜命运从不按照她设想的样子出牌,有一次她在车站等车,她要去一个蛮远的地方应聘一份家教的工作,她囊中羞涩,下个月的生活费还在天上飘,所以她很着急,很快就通过学校的勤工俭学部门找到这份工作,她借了吴亦楠的白色衬衫搭配自己的牛仔裤,把头发扎成马尾辫,还别了一个深灰色的发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温文尔雅,不过柯柔告诉她,就算穿露脐装都没有问题,她们身后的学校是她们最好的背书,楚孟乔耸耸肩,她知道柯柔理解不了,她是多么需要这份工作。
公车很久都没有来,陆修文却来了,他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感觉随时会散架的样子,副驾驶坐着张媛媛,楚孟乔是近视眼,今天为了面试戴了隐形眼镜,她有点怀疑明明才五十块钱的隐形眼镜为什么质量这么好,她老远就看见车窗玻璃后面的陆修文,他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有点长,有几缕盖住了额头,一件灰不拉几的长袖衬衫,颇有些斯文败类的模样,楚孟乔听见自己的心闷闷地响了一声,她撇开头,去看相反方向,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下意识地转回头,那辆桑塔纳早就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偶尔落下来得红色的干瘪的枫树叶子。
楚孟乔一整天的心情都被破坏掉,应聘家教的家庭住在要倒两轮公交车终点站的郊区到不能再郊区的地方,楚孟乔下车,意外地发现这是一个世外桃源,别墅区大到似乎没有尽头,入口有两只龙头在吐水,不远处有一个喷泉,喷泉喷得很高,在某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一段短短的彩虹,门口的保安登记了她的名字,她便被放进去,可惜她后来还是折返回保安亭,因为这里面太大,分支路多到近乎迷宫,楚孟乔很快就在第五个分支路望而却步,她理智地转回头,跑回保安那里要了一份地图,她拿着那份地图,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样子。
楚孟乔很快按照地图找到别墅区深处的房子,女主人来应得门,女主人很漂亮很和气,穿着紧身的高领毛衣和包裙,戴着大大的会来回晃荡的金属色耳环,她招呼楚孟乔进门,看了她的简历,询问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又把她小孩从楼上叫下来,一个才读小学的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穿着英式的衬衫和背心,还有西装裤,头发很厚也很黑,他姿态倨傲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向下俯视楚孟乔,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似乎在向楚孟乔宣战,不过楚孟乔的感觉没有错,后来他妈妈不在的时候,他会告诉楚孟乔,“我妈都管不了我,你也休想。”
报酬很快被定下来,一节课100元,一周上八次课,每节课后都可以领钱,楚孟乔长出了一口气,生活费总算有了着落。
日子波澜不惊地平淡滑过,楚孟乔循规蹈矩地在学校和家教的地方来回奔波,秋天的深黄色的阳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冬天的温暖的太阳。
楚孟乔总是会幻想,自己还在外婆家的时候,端平桥下是运河的河水,外公的乌篷船开出去,又很快开回来,她搬着凳子坐在弄堂里,也是跟现在一模一样的冬天的太阳,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金色的光晕,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分毫毕现,她总是仰着头,享受日光的抚摸,即便在很多年后,她依然无法忘记那种安全感,或许是真的蛮可笑,她童年所有的安全感只来自于三样东西,外公许诺给她买得桃子,雨天一方小小的屋檐,还有就是深冬里的暖阳。
有时候楚孟乔会觉得,日子或许会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直到她毕业,直到她找到一份可以养活她自己的工作,然后朝九晚五地上班,找一个无功无过的男人,嫁给他,生下一个男孩或是女孩,男孩就好好养大,女孩就给她全部的爱和她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温暖,可惜命运不是这么想,而她,楚孟乔,又怎么能拧得过命运呢。
她第六次去那个漂亮女人的别墅时,照例跟小男孩呆在二楼的书房里,她教他很普通的英文单词的拼写,然后做一些对话,窗户外面有很大很漂亮的银杏树,因为是冬天,叶子已经全部掉光,她觉得光秃秃的树枝也很漂亮,她不过就这么发呆了两秒钟,小男孩就已经从她身边溜走,打开门,去到一楼的厨房,厨房里的冰箱很大,是楚孟乔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模样,她急急忙忙地追过去,却又在经过客厅的长毛沙发的时候收住脚,陆修文坐在那里,穿西装打领带,西装是灰色的修身款,他穿得很好看,不过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楚孟乔似乎回到两年半前,她坐在这头,陆修文坐在那头,中间是厚重到令人窒息的铁窗,她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却被人遗弃掉了,她便只能遗弃掉他。
她收住脚,陆修文的眼睛便看过来,她和他对视了一秒钟,或许连一秒钟都没有,陆修文便转回去,波澜不惊的声音重新响起,似乎在说一个case,陆修文要帮漂亮女人的公司安装一整套网络和电脑,陆修文在说方案,声音低低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干净的,清澈的,带着一点点南方人特有的前后鼻音不分,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追着男孩子去到厨房,厨房分成两个区域,中式的和美式的,男孩子正在美式的区域吃一碟看着似乎刚刚才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他一边吃一边把樱桃核吐得到处都是,厨房通向餐厅的地毯上被沾染了樱桃的红色汁液,楚孟乔蹲下去擦拭,一边细细听着陆修文说出的每个汉字,小男孩指挥她,“老阿姨,冰箱里还有一碟蛋糕,你快去帮我拿过来。”楚孟乔站起来去拿蛋糕,无可奈何的神情,“吃完蛋糕,我们就要上去继续学习了。”
厨房大大的落地窗户外面是萧条的冬天的植物,有一些灰色的建筑物错落在这些植物中间,偶尔有一些园丁经过,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戴着蓝白相间的帽子,对视的时候会微微弯下身子礼貌地微笑,楚孟乔打开冰箱,找到那碟蛋糕,冰箱里头的反光镜照出她现在的样子,淡到不能再淡的绿色毛衣,头发散在肩膀上,因为没有打理,很多碎发掉在脸孔的两边,因为学校的伙食而显得有些红润的脸蛋,明明没有在笑却微微弯起的唇角,她有些惊慌,关上冰箱门,客厅里的陆修文还在说话,小男孩正在盯着她看,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容,一切都是这样的了无痕迹,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