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特别地冷,楚孟乔自己织了一条白色的围巾,她妈给她织了一双能露出手指头写字的手套,刘静也有一套,是奶黄色的,她们那会儿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的雪已经很深了,学校种满了松树,是那种到了冬天松针也是绿色的松树,雪落在上面可以积得很高,很多学生都不敢从树下面过,因为保不齐树枝突然承受不住重量,整棵树上的雪就会一块儿砸下来,楚孟乔被砸到过一回,围巾和外套全都湿了。
她回到教室之后被冻得直哆嗦,蔡磊把他的外套给了她,自己穿了件咖啡色V字领的毛衣坐在位置上,刘静转过头去笑话他,问他身上的毛衣是不是他爸穿剩下的,很明显刘静猜中了事实及事实的全部,所以蔡磊的脸涨得通红,红到几乎恼羞成怒,这时候陆修文从外面走回来,物理老师让他帮忙去批改试卷,物理老师的老花眼早就严重到不能批作业的地步了,这段时间的作业几乎都是陆修文批改的。
刘静正在跟蔡磊调笑,楚孟乔缩着脖子穿着一件宽如斗篷的校服外套坐在位置上,陆修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说:“楚孟乔,把外套脱下来还给蔡磊。”
楚孟乔用力缩了缩脖子,用鼻音哼了哼,“不行。”
手上被塞了一件衣服,一件相同的校服外套,只是更大一些,楚孟乔呆了呆,看一眼外套,又看一眼大冬天也只穿着单薄衬衣的陆修文,感觉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说话也结巴了,“干什么……呀?”
陆修文没好气地说,“他就一件外套,从九月份开学到现在你看他洗过嘛?”
楚孟乔忙不迭地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使劲地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头油儿味,混合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气味,楚孟乔恨不得自己当场丧失味觉,把外套还给蔡磊,又手忙脚乱地穿上陆修文的,陆修文盯着她把拉链都拉好,才肯回自己位置上坐下来。
结果第二天陆修文就感冒了,听老师说感冒加发烧,还去医院吊了瓶,刘静扑哧哧地笑,楚孟乔笑不出来,她连累了他,没皮没脸地穿他的衣服害他感冒,这么冷的天,窗外的雪花时不时地飘,他就穿了个衬衣在教室里从上午坐到晚上,他又不是铁打的,不感冒怎么可能,她应该想到的,可是她就是厚脸皮,楚孟乔越想越难为情,恨不得把脸都埋进课桌里,后来上课铃响了,教室后面进来一大堆老师,说是物理老师实在是年纪太大了,学校强迫他今年必须退休,所以挑了几个刚毕业的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来给他们上试听课。
这会儿进来的这个看着就知道紧张地不行,上讲台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自己还做了一个小仪器,说是永动机,楚孟乔被锈住的脑子转了转,想起来今天这课似乎是上摩擦力。
年轻的老师在讲台上卖力地讲,还不停地用脚踩那台“永动机”,大概意思是如果没有摩擦力,那么这台机器两边的珠子一旦甩起来,就会像这样永不止境地来回撞击,年轻老师的声音在耳边盘旋,楚孟乔的脑子却早不在教室里,她一会儿对着窗外发呆,一会儿又对着前排的方形脑袋发呆,陆修文吊吊瓶的样子时不时钻进脑子里,她不争气地难受起来,似乎那个吊瓶里的水也吊进了她的胳膊里。
下课铃响前,年轻老师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个问题,“为什么这两个小球可以一直用相同频率同样高度来回撞击?”
真是好死不死,年轻老师点名让楚孟乔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楚孟乔整堂课根本连一个字都没听,她想着与其这样傻站在这里跟年轻的物理老师大眼对小眼,还不如早点回答完早点坐下去,所以她说:“因为你在下面用脚踩。”
那天是周五,五点半就放学了,刘静李盈盈楚孟乔蔡磊还有班里其他几个活泼一点的男孩子,大家约着一起去看陆修文,陆修文家住在秀城区,骑着自行车要穿过七八个社区才能到,天完全黑透的时候,他们才饥肠辘辘地抵达目的地。
他们把陆修文家挤得满满当当,陆修文很明显还没有恢复过来,脸白白的,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偶尔勉强地笑一笑,楚孟乔觉得比哭还难看,她吃了好几个奶糖,她喜欢甜食,钟爱巧克力和可可奶茶,这会儿坐在一大堆同学中间,不用听讲也不用写作业,就听着李盈盈和他们一块儿讲调皮话,都觉得很幸福。
后来他们说起今天物理课的事情,几个男生又呜呜呜地笑起来,楚孟乔问他们在学校里面还没有笑够吗,他们说没有实在是太好笑了,于是楚孟乔只能无可奈何,耷拉着肩膀坐在那里,陆修文看起来有点生气,趁她吃第八颗奶糖的时候问她为什么上课不认真听讲,近在眼前的高考她要怎么办。
楚孟乔撇撇嘴,大不了就考不上呗,跟她妈一样当个售货员,穿一个白色的围裙带两只白色的袖套每天去勤俭路进货,然后堆在柜台里面出售,一天挣五块钱,够买面条鸡蛋就可以。
陆修文应该是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他的脸愈发白,额头上有血管突突地跳,楚孟乔轻轻往他身边靠了靠,心里有什么东西柔软地几乎能滴出水来,她想起他穿衬衣在冰天雪地的冬天坐在教室里面的模样,她仰着脸,难得不去和他抬杠,“骗你的啦,今天只是有点担心你。”
客厅角落里的电话机突然响起来,蔡磊自说自话地接起来,说了两句话就变得贼眉鼠眼,“陆修文,张媛媛张大小姐找你,问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虚不虚弱,她明天想来看你行不行。”
客厅里的男生全都开始起哄,陆修文起身去接电话,楚孟乔开始吃第九颗奶糖,等她吃到第十二颗时,陆修文才挂掉电话。
入夜了之后,雪变得很大,几乎是铺天盖地,地上很快积起了一层雪,路灯的光也变得朦胧,若隐若现的,他们起身告辞,楚孟乔戴上一顶毛线帽,还有围巾和手套,陆修文送到门口,嘱咐男生们先把女生送回家,楚孟乔挥挥手和他告别,五官全都掩藏在帽子和围巾的后面。
大家闹闹哄哄地往前走,楚孟乔却被一只胳膊扯回去,口袋里被塞进一只手,那只手抽走之后,口袋变得鼓鼓囊囊,楚孟乔拉开来看,是一口袋的奶糖,各种颜色各种口味,她笑一下,说谢谢,又喊他的名字,陆修文我不想考大学了怎么办,我好累学不进去,可是陆修文没有回她,他跺跺脚就走回家里去了。
楚孟乔骑着自行车回家,中途还摔了一跤,疼痛使得她脑子完全清醒了,她才想起来最后那些话其实她没有说,她只是在心里说了,后来她发现口袋里面也没有奶糖,她有点担心,回家没有吃晚饭就睡觉了,爸妈没有进来问她为什么不吃晚饭,她浑浑噩噩睡到天将亮不亮的时候爬起来穿上棉衣出门去,她在不远处的早餐店吃了竹笋烧卖还有豆浆,又跑到端平桥去买桃子,可惜这么冷的天哪里会有桃子,她很想很想外公,蹲在桥墩边上哭了一会儿,后来天全亮了,她就站起来擦干眼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