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孟乔趴在课桌上酣睡,这是高二下的春末夏初,南方的小城市又闷热又潮湿,楚孟乔梦见了自己去世的外公,外公正牵着她的手去端平桥下给她买桃子吃。
外公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她不记得跟外公相处的任何事情了,只记得外公带她去买桃子,她那时候才三岁不到,扎着两只高高翘起的辫子,在外婆家里又哭又闹说是要吃一只水蜜桃。
外公便带她去了,印象里端平桥下的乌篷船已经开走了,桃子应该是没有买到,可是外公拄着拐杖拉着她的小手的画面却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楚孟乔吧唧了两下嘴,一道汗从密密的发缝里流下来,沿着下巴一直流到脖颈上,她觉得有点痒,伸出右手抓了抓,模糊里听到化学老师还在讲课,她换了个姿势,化学老师一向喜欢她,绝不会来打扰她的清梦,脑子就这么转了转,她便又陷入了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捅了捅她,她嘟囔了一声,想要继续睡,那只手却重重地朝着她的脑袋抡下来。
楚孟乔“咕唧”一声吞了口口水,费劲地睁开眼睛,瞬间又睁成铜铃那么大,眼前那个只剩下几根头发的大脑门比100瓦灯泡还要亮堂,她用发麻的胳膊将自己支撑起来,脑子还沉溺在那个温暖的梦里,没有精力去管住嘴巴,所以她听见自己的嘴巴大声地问道:“咦,已经是物理课了啊?”
全班哄堂大笑,她们高二下分了文理班,她分在理科一班,班里五十个学生,只有八个女生,所以她捂着耳朵,认命地在四十一个男生的拍桌子和吹口哨里闭上眼睛,皱起眉毛。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可物理老师摸着自己的光脑门问大家究竟在笑什么,于是哄笑声再次爆发,楚孟乔鼻尖上冒出一点点汗珠,她转回头,用求救的眼神去看后座的陆修文,后者完全不为所动,眼角眉梢都是鄙夷和冷漠,楚孟乔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于是转回身,从课桌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物理书,摊在桌子上,认命地等这一波笑声过去。
楚孟乔的同桌叫做刘静,是她们班上的班花,理科一班的班花,额,你懂的,但其实不是,刘静长得还行,清秀佳人,身材也不错,追得人还挺多,没分班前的同学经常跑到她们教室往她抽屉里面塞情书,每回看到新鲜的热气腾腾的情书,楚孟乔总是比刘静还要激动,她睁着充满了好奇和挣扎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听课,一直到刘静因为看不过去,把情书塞给她“偷窥”为止。
物理老师走回了讲台上,他已经快八十岁了,走路蹒跚到楚孟乔暗暗替他担心,物理老师好不容易把自己折腾上讲台的两节台阶,又找不到教鞭了,他低头找教鞭的时候,一侧的头发便跌了下来,变成一把小小的扇子挂在一侧肩膀上,楚孟乔看得憋红了眼睛和脸,她受不了地伸出手猛拍自己的课桌,拍了三下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转过头去喊陆修文和蔡磊,“快看快看,陆修文,蔡磊,你们快看,物理老师的头发,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蔡磊顺着楚孟乔的手指头看过去,很配合地一块儿捂着肚子大笑,陆修文没抬眼,他正在做一道物理题,一块儿方方正正的物体,上面标了各种箭头,浮力啊,压强啊,重力之类的,楚孟乔好奇,探头过去瞧了眼,大概也就花了五秒钟转眼珠的时间,然后就果断的一拍桌子,“这题选A。”
陆修文极不情愿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楚孟乔弹了弹他的脑门,惹来他更加生气的瞪眼,楚孟乔从善如流地伸回自己的鸡爪,点了点那道题,“你看,这个力,朝上,这个斜坡,这个下面,好了,抵消一下,出来了,A嘛。”
楚孟乔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耐心的好老师,讲得这么清楚到位,可她满怀期待地没有等来陆修文的道谢,只看到了他刺过来的一记冷厉眼风,“转过去上课。”
于是楚孟乔生气了,她就不转回去,半侧着身子跟陆修文僵持,“说谢谢。”
“不客气。”
楚孟乔气得差点从凳子上跌落到地面,她用手抓住陆修文的桌子才稳住自己,她学电视里的厉害角色,抬起自己的半边眉毛,“陆修文,别以为自己长得帅篮球打得好就欺负人”,楚孟乔一只巨长的手臂从陆修文的课桌边伸过去,“嗖”一声从他的课桌里掏出一张物理卷子,“长得帅有啥用,让我来看看物理月考考了几分,妈呀,才149”,说完完全不理会陆修文几乎要冒出火来的眼睛,从自己课桌里掏出一张一摸一样的卷子,“啪”的一声拍在陆修文的课桌上,“看看你偶像我,满分,180,牛不牛?快来膜拜我。”
物理老师又从讲台上颤颤巍巍下来,远远伸着教鞭要来打楚孟乔,楚孟乔一激灵,赶紧转回头,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头发丝都不带动一下的,可惜她很快破功,因为陆修文气不过,用脚尖踢了一下她的凳子,由于力气太大,楚孟乔被迫移动了一个毫米,她这样不肯吃亏的性格怎么肯罢休,于是她就在物理老师的注视下转回头,对着陆修文翻了一个巨白的白眼。
后来终于在上课铃声敲响的第十分钟,物理老师才开始讲课,讲得是一道难题,高考仿真题,物理老师虽然年轻的时候建树颇多,头衔不少,可惜学校教导组似乎忘记了他的年纪,所以他又一次再一次在黑板上解完题之后,被下面的男同学恶意提醒说,“老师怎么你解出来的答案和标准答案不一样啊?”
物理老师讪笑了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然后就听见下课铃声响了。
一九九八年的高中一点儿都不卷,五点放学没有晚自习,楚孟乔和刘静一块儿骑着自行车去逛新华书店,楚孟乔买了一本席绢的《抢来的新娘》,刘静很是看不上那本书,她正在看琼瑶的《梅花烙》,为里面如痴如醉的爱情整夜失眠,她阻止楚孟乔付钱,“楚楚,别买了,大家都在看琼瑶。”
楚孟乔摇头,“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那个梅花烙,女主角殉情死了,男主角却没有被杀头回来了,我听着就要被呕死了,我才不看呢,我想要的是幸福美满和开心。”
可惜楚孟乔和刘静分开之后,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时才发现,或许一个人缺什么才会想要什么吧,其实她的人生,一点儿都不幸福美满和开心。
她推开家里的防盗门,爸妈果然又在冷战,爸爸在厨房做饭,妈妈蒙头躺在床上,楚孟乔想,要是她自己结婚生了孩子,再怎么跟老公吵架,也绝不要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那样的冷暴力实在太可怕,就像她现在一样,明明后背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却还要推开卧室的门,颤颤巍巍喊一声“妈妈,你怎么了?”
过去的十几年光阴,她贫乏的脑子除了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有如神助,其他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关注她妈妈的表情和举止上了,她六岁开始懂事之后就练出一项本事,那就是通过她妈的一个动作来判断她有没有生气,如果生气了,她就要设法去哄她开心,因为如果她不哄,她爸爸就会生气,她爸爸其实很爱她妈妈,只是妈妈经常生气,爸爸又爱面子又不爱她,所以哄妈妈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她身上,如果哄不好,爸爸就会一起给她脸色看。
楚孟乔想完这些,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晕了,这比做出一张满分的试卷可难多了,她学着物理老师的样子走路,自娱自乐给自己看,慢慢蹭到母亲面前,假装很开心地跟她聊天,说自己物理考了满分,说自己英语单词背完了,说今天天气不错,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搭下眼角,有些丧气地:“妈妈,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