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围场回府,虽然天气倒是一日比一日暖和,可沈兰絮的身子却越发羸弱,院中春光暖融,她房中还要时时点着暖炉。
徐彦在围场被圣上斥责,回府后闭门不出,亦不复刚回长安时的风光。
甚至徐国公,骤然失去一个爱子和夫人,后院中也久不闻歌舞管弦之声了。
整个国公府都消沉了下来。
见沈兰絮整日闷在房中,一睡就是大半天,脸色可见地憔悴无光,徐嬷嬷提醒她,应该趁着春色去外面走走。混沌中,她猛地想起,明日是十五,是去云恩寺给母亲上香的日子,便连忙吩咐徐嬷嬷赶紧打点一番。
每月的十五,都是她去云恩寺给母亲上香的日子,这些年来从未有间断。两个月前突然嫁入国公府后,原本的生活被打乱,便也有两月不再照例去上香。
等徐嬷嬷打点好,第二日早早就往云恩寺出发。
到了云恩寺,沈兰絮看了一眼寺外红墙根下,跪在路边乞食的乞丐们,竟然又比前些日子多了许多。
往寺里走,前来上香的香客们,更是如流,只不过大多是一些衣衫褴褛的普通百姓们。
愈到绝境,只求神佛。
进了专供官眷跪拜的内殿,隔绝了外面的闲杂人等,她才脱下锥帽,双手合十抵在鼻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合目敛神。
殿外有杳杳钟声,殿内檀香清幽,佛祖眉眼慈悲,座下几排长明灯,其中有一盏是她替母亲而供的。
“母亲,我已寿数不多,腹中孩子实在来得意外。若是女儿,她也会跟我一样,在病痛折磨下,匆匆过完此生;若是男儿,我也……无法庇护他成长。”
“我的一生已经苟延残喘马上要走到尽头,既然这个孩子生来注定要苦难,那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来到世间?母亲,您泉下有知,能不能给女儿指一条明路?”
沈兰絮在心中默念许久,才缓缓睁开双眼,一眼望到母亲那盏长明灯,澄亮温和,灯芯微颤,与其他长明灯无任何不同。
她微微敛眉,虽在意料之中,但也还是有点失落。
母亲没有给她半分回应。
“嘶——”
小腹突然一阵抽痛,她下意识弓下身子,双手捂在小腹上,还没来得及分辨,腹中又是一阵抽搐,她甚至感觉到,腹中有股力量在掌心中拱了一下,很轻,分明还有点故意的意味。
好一会儿,似乎是闹腾得累了,又安安静静下来。
沈兰絮茫然地抬头望向眼前佛祖,佛祖也垂眸慈悲地看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还孕育着另一个生命。这个小小生命,比她还脆弱,与她骨血一体,在一天一天长大。
她微白着脸色,在蒲团上跪坐许久,腹中却再没了半分动静,她有些蹒跚地爬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欲放进佛龛前的功德箱内。
殿内一阵清风拂过,箱上功德簿被这暖风闲闲翻了两页,沈兰絮的手突然顿在半空。
她捧起那册功德簿,看到母亲名字下记载着,这月的香油钱已经捐过,按捺着心中的疑惑,又凝神往前面翻,她没来的那两个月,替母亲捐着的香油钱竟然并未断过!
走出佛殿的时候,沈兰絮原本微白的脸色愈发有些苍白。内院古树参天,禅意幽深,偶尔有香客往来,也都是衣冠楚楚的贵人,大多敛声屏气,绝不旁窥。
她刚下了石阶,余光里突然瞥见一抹人影,她回眸望去,那清清凌凌的眸子里,映入一道颀长的身影。
一株菩提树下,满树红绸彩胜纷飞,树下的人青衣长衫,身姿如竹,衣袂翩飞,目光温柔得近乎悲哀,落在她这一方。
她一时顿住脚步,愣愣地看着树下青影,向着她步步走近。
“阿絮,你跟他和离,我们还在一起,好吗?”陆云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如许。
沈兰絮猝然抬眸,清润的眸中划过一丝希冀明亮,随即又堪堪错开他的目光,嘴唇嗫嚅着:“想必你早已听闻,我是用的什么手段高攀进的徐国公府。”
此事在长安城里沸沸扬扬,陆云不可能不知。
陆云往前凑近几步,没有接她的话:“大婚后,听说你病得要死了,府上都无一人过问;猎场上,最凶险的时候,他救的是朝阳公主而把你留在险境;我与你不过几月未见,你的身体尤其单薄虚弱成这副模样。阿絮,你还是回我身边吧。”陆云现在是御前红人,院中来往香客有不少人纷纷侧目过来,沈兰絮连忙揩去眼角的濡湿,将锥帽戴上,彻底罩住自己的楚楚容颜。
“回到你身边,你能给我什么呢?今日你虽然是备受圣恩的宠臣,那明日呢?徐彦不一样,即便暂受冷落,可国公府有世代承袭的爵位,他自己也有实实在在的军功傍身,只有他才能让人依附。”
锥帽下的容颜让人看不清楚,明明说着最冷漠绝情的话,声音却只有让人听着揪心的颤抖。
“是啊,我连自己都是一只被人拽在手中操控的纸鸢,怎么能护你周全。”陆云自嘲笑笑,想伸手去触碰一下她。
沈兰絮退了两步,避开陆云的触碰,只有一缕披帛从陆云手中滑过。
“我要带沈卫彻底脱离沈家,我要替母亲讨个公道,我要让沈夫人母女这些年做的事情都得到报应,这些你都帮不了我……陆云,抱歉啊,我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祝你以后找个好姑娘。还有……也不要再来云恩寺替我母亲捐香油了。”
她一气儿说完,迫不及待转身要逃走,手腕却被陆云一把扣住,陆云虽然文弱,可她到底也是挣不开的。
“阿絮,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知道外头传言都是不可信,嫁入国公府并非你本愿。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头,我都在你身后等你。”陆云声音温柔,字字坚定。
等他说完,沈兰絮腕上的攥住她的力量缓缓被松开,她不敢回头看多他一眼,垂头快步走了出去。
院中清风拂过,菩提树影下,陆云身姿也显得格外单薄落寞。
佛殿一侧的阁楼上,一双锐利的眸子沉沉盯着院中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清风也同样掠过他玄色衣襟,他立在窗前,身形不动如山。
“徐将军,我妹妹跟陆云,其实早就私定终身,每月十五,是他们在寺中私会的日子。”一抹倩影站在徐彦身后,正是沈玉瑶。
“你说你妹妹在寺中晕倒,让我前来,敢骗我,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徐彦背对着她,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只有声音,沉闷得让人无比压抑。
沈玉瑶花容登时有些失色:“我只是实在不忍心见将军被这两人蒙蔽,才将您约来,让您看清楚沈兰絮的真面目。”
徐彦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插手徐国公府的家事?”
别的男人要是被戴了绿帽撞个正着,有点气血的,都该当场就将那两人宰了。没想到徐彦没有冲出去对着沈兰絮陆云两人发难,反而针对起她来,失态有点超出沈玉瑶的预期。
她心中惶恐,踟蹰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徐彦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不再理会,转身抬脚就走。
见他要走,沈玉瑶一急,好不容易让他撞破沈兰絮的旧情,不能就这样草草结束。她拉住徐彦的衣袖,苦心道:“将军,您方才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兰絮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利用你!为了对付生养她的沈家,她不惜跟心上人决裂,算计谋划嫁进徐国公府,心机实在叵测,将军可千万不要被她故作柔弱的外表所迷惑!”
被沈玉瑶拉住衣袖,徐彦只觉得一阵恶心,一把将人推开:“我跟她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沈玉瑶被大力推开,踉跄几步勉强扶住椅子,徐彦早已不见背影。
“徐将军,原本我和你才该是一对的!”
她不甘心,终于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也只听见脚步沉沉,越走越远,没有半点回应。
沈玉瑶咬咬牙,扒上窗台看到沈兰絮那抹身影还未走远,重新忍着痛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