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母子一事尘埃落定,沈兰絮的确是累了,第二天直到日头爬过窗沿,房中大亮,她才蒙蒙转醒,四下没有看到徐嬷嬷,她自己起身梳洗完,才推门走出房间。
厅中空无一人,案上金鸭香炉重新放回架上,那张老木藤椅上的褥子重新铺卷整齐,已经看不出昨日风波的半点痕迹。
“娘子,你可醒来了,”徐嬷嬷快步进来,看到沈兰絮望着那张藤椅出神,连忙道:“昨夜你突然晕倒,将军一直就待在这里,守了好几个时辰呢。”
徐彦……他居然会一个人默默坐在这儿守着她?沈兰絮分明记得,她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一张冷峻疏离充满戒备的脸。
她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下意识抚上自己小腹。
“娘子,方才云恩寺小五子他们几个找过来,说是您弟弟在书院里惹了祸,被赶了出来,这会儿沈夫人已经从书院里接了人。”
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打断她的思绪。
小五子是前段时间云恩寺得了疟疾的小乞丐,后来沈兰絮专门委托他们几个留意着沈府的事态,他们消息灵通,不会有错。
沈兰絮讶然,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提着裙摆跨步出门:“嬷嬷去备马车,陪我走一趟。”
沈卫比同龄孩子要懂事许多,他知道自己能进白鹿书院有多不容易,绝对不会无端惹事到要被赶出来的程度。
马车匆匆驶出徐国公府大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车马人声鼎沸,有疾风掀起车帘,露出半张美人脸,她浑然没有察觉到,马车一侧擦身而过的英武少年,绛紫官服,高头大马,正堪堪勒住缰绳停马看她。
马车沿着长街一路向南,走过好几个坊门,终于听见车夫在外说话:“夫人,前面好像是沈府的马车。”
沈兰絮挑起帘幕探眼望去,认出相向而来的确是沈府的马车,马儿被人赶着走得很快,车檐上的流苏簌簌抖动。
马车一侧跟着一个青衣少年,背了一只比他腰背还要宽大的箱笼,咬着牙一路小跑,脚底踉跄了一下,也不敢落下。春寒天气,少年面上都热出潮红,单薄春衫被汗水浸透。
“快,拦住这辆车。”
昨日发生了徐国公休妻这等大事,车夫也不敢再怠慢这个靠下三滥手段爬床上来的少夫人,手中缰绳一紧,调转方向,马儿扬声嘶鸣,庞大的马车一下便横栏在对方面前,惊得对方车夫急急勒停马车,刚想破口大骂,看清马车上的徽记后,连忙将到嘴的字眼统统咽了下去。
不待马车彻底停稳,沈兰絮已经扶着徐嬷嬷下了马车,一面让徐嬷嬷取下沈卫身上沉重的箱笼,一面拉着他上下打量:“怎么了?在书院是受委屈了吗?”
沈卫看清来人,一下红了眼眶:“阿姐……”
“我当是谁敢当街拦停朝中官眷的马车,原来是你啊,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沈玉瑶跳下马车,本就不悦,看清来人是沈兰絮后,更加愤懑。
身后沈夫人闻声也踩着矮敦走了下来,昨日徐国公休妻一事已经沸沸扬扬,一些内幕也不胫而走,她打量着沈兰絮的眼神也多了一层探究和陌生,这个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向来乖顺胆小的庶女,真有本事把一夜间把一等国公府的夫人拉下来?
对上沈夫人的目光,沈兰絮垂眸行了一礼:“母亲,沈卫这是犯了何等过错,要劳驾您亲自去将人接回来?”
沈玉瑶抢在前面回答:“你还有脸问?沈卫在学堂里把刑部尚书家的公子打了!哼,我就说这种蠢材就不该进学堂,这下好了,果然惹祸了吧!”
沈卫竟然会打人?
沈兰絮不禁回头:“卫儿,你真打人了?”
沈卫低头不说话,算是默认,她心里沉了一下,还是好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值得你动手打人?”
沈卫只是死咬着牙关,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沈玉瑶在一边不耐烦:“行了,他就是打了人,你再问也问不出个花来。这下好了,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少出门给沈家惹祸。”
沈兰絮还是坚持:“母亲,事情总该有个来龙去脉,分辨清楚,若真是沈卫错了,学堂里自会有章法处置,是否不必这样急着把他接回家?”
沈夫人存的心思,她怎么会不知,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让人把沈卫再次被禁锢在沈家。
沈玉瑶简直是难以置信:“沈兰絮,你现在还敢跟母亲顶嘴了?翅膀硬了要翻天了是吗?”
出于谨慎,沈夫人拉住沈玉瑶,冲她微微摇了摇头:“沈卫这次得罪的是尚书大人,不是我们沈家招惹得起的,所以他不能再留在白鹿书院了。”
沈玉瑶:“就是,想死也别连累我们!你都嫁人了,少再回来掺和娘家的事!”
她这么说着,越发来气,撸了撸衣袖,想把沈卫拽过来。
“哈哈,你们这对母女可真是欺负人!”
一道声音如银铃,众人循声望去,见到一匹膘肥漂亮的雪骢马上,坐着一个俊秀身影,头上带着男子的幞头,身上穿的还是一件男子的蟒黑圆袍,脚下瞪着麒麟绣纹的黑靴,很是英飒。
只是俏丽的脸上描眉点妆,连花钿都细细贴上,实在是个漂亮雪嫩的女子。
身后还有个丫鬟,也是一身幞头圆领的男子装束,眉眼间分明也点了淡淡妆容。
男装着身,装点描画,是长安城里贵胄人家女儿最喜爱的出门装束。
来人一身贵气,沈玉瑶气焰都不自觉弱了两分:“我们家的家务事,这位娘子还是不要多管。”
女子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我可没有管,从开明坊过来我就看到你们了,我就好奇,怎么不让这个小兄弟坐马车,非让他背着大箱子跟着跑呢,原来你们就是想欺负他呀。”
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哪家千金,沈夫人还算客气:“娘子,我儿在学堂里犯了错,作为母亲,自然是要予以惩戒。”
女子用下巴点了一下沈兰絮,冷笑一声:“哼,刚才这位娘子说了,犯了错学堂自有章法,你这么急着把人接回来,我看你就是不想让这个小兄弟在学堂里读书吧?嗯……我猜你肯定不是他的生母。”
沈夫人心思被这女子一语说破,面上也挂不住,故意吓唬一下小姑娘:“娘子,大街上休要妄语,我们家老爷也是朝中官员,若娘子非要纠缠,恐怕伤了和气也不好。”
女子反而歪头好奇起来:“你们家是什么官?”
沈兰絮不想把这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卷进来,连忙出来说话:“多谢娘子为我弟弟仗义执言,只是家中事务繁杂,不忍叨扰了娘子。娘子请回吧。”
女子面上稀奇起来:“那你就让你们家这个主母把他接回去了?他以后不去学堂了?”
沈兰絮咬了咬唇:“我……再想别的法子。”
可是她还能去想什么法子呢?能进白鹿书院,靠的是徐彦,难道还要再去求他帮忙吗?
沈玉瑶一肚子火,眼神在沈兰絮和那位女子之间来回扫了几眼,突然冷笑起来:“小娘子,你可别被我妹妹这无辜可怜的样子骗到,她最会装了,徐国公府的徐将军回京第一天,她就爬上了人家的床,你可知她是个怎样恬不知耻的角色?”
尽管已经过去许久,沈玉瑶乍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沈兰絮脸色不免煞白起来,双唇嗫嚅,想分辨几句,最终还是垂眸不语。
马上的女子霎时露出诧异的神情,往旁边马车上看去,果然见上面挂了徐国公府的徽记,徐彦这桩姻缘是如何成就,长安城里人人皆知,那女子再看向沈兰絮那张花容月貌时,原本的怜惜欣赏,也变成了不屑。
女子夹紧马腹,催动马儿绕到沈兰絮眼前,满眼鄙夷地上下打量:“嗨,亏我古道热肠了半天,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沈兰絮垂眸默然,无言以对。
突然一片阴影覆在她的绣鞋上,继而笼罩过来,完全叠盖住她投映在地上的纤细秀影。她惊惶抬眸,就看到徐彦还穿着官服,高头大马正立在眼前。
是刚下了早朝经过此处吗?
沈兰絮突然想到方才沈玉瑶正在说着那天宴席上的事,也不知他在一边听了多久,不由得更加惶然:“将军……”
果然,马上的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视线落在她身边那个总带着几分委屈和倔强的小少年身上:“怎么打伤了人?”
沈兰絮下意识把沈卫往身后掩了掩,毕竟当初沈卫是徐彦帮忙送进白鹿书院的,这会儿惹了祸事,只怕会惹他不快。
“将军,实在抱歉……”她轻启朱唇,开口却说不下去。
一直咬牙沉默的沈卫反手握住姐姐微凉的手,紧紧盯着徐彦,终于解释:“是他先口不择言的。”
沈兰絮诧异:“他口不择言你就要打人吗?”
沈卫盯着徐彦的目光渐渐燃起一层小火苗,小小肩膀上下起伏着,终于开口:“他说……他说姐姐……”
他憋红了眼,到底没把那些不堪的话重复出来,沈兰絮却听明白了,原来是为了维护她。
她不安地抬眸觑了一眼徐彦,从昨日到今天,总是有人在不断提起宴席一事触他的逆鳞,果然见他面容登时越发冷峻了下来。
她连忙截住沈卫的话头:“抱歉,是姐姐声誉不佳,才连累了你。”
声如轻絮,落入徐彦耳中,他心里嗤笑一声,她也知道自己声誉不好?
只是目之所见,见她半低着头,绝美侧颜显得格外脆弱,一层忧伤笼罩似怎么也化不开。
他突然想起晏医正昨天的叮嘱,心中抑郁伤身。
见徐彦冷眼对着沈兰絮姐弟,沈夫人大着胆子上前告状:“沈卫这回毕竟是犯了错,打伤了人,我们沈家得接回去好好管教,总还是要给尚书大人一个交待……””
徐彦反问:“刑部尚书吗?”
“是,正是呢!”
“沈夫人,刑部尚书,你看我招惹得起吗?”
徐彦说话声音并不大,只是语气森然得让在场的人都不禁毛骨悚然了一番,被直接点到的沈夫人更是讷讷:“招惹得起……将军自然招惹得起。”
徐彦点头:“行,那我着人把沈卫送回书院。”
万没想到徐彦是这样处理的,沈夫人连忙提醒道:“可是……沈卫犯了错,影响了将军清誉多不好……”
徐彦冷冷扫了眼沈玉瑶母女:“学子之间的冲突,书院自有章纪处置,崔宁,送沈郎君回书院。”
沈玉瑶母女虽然不甘,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抓”回来的沈卫又如愿回到书院。
沈卫更是诧异,原本他是在责怪徐彦坏了姐姐名声,没想到徐彦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出手帮他。
他疑惑地看向姐姐,沈兰絮肯定地点了点头,沈卫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崔宁离开。
“阿姐,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少年最后回头用力挥了挥手。
沈兰絮看着弟弟远去的身影,眸中不觉又蓄上盈盈泪光。
“行了,回去吧。”徐彦冷硬的声音掠过头顶,她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多谢将军。”沈兰絮轻声应下。
她缓步登上马车,低头躬身要跨进马车时,余光突然瞥到先前那位穿着男装的小娘子一直停留在那未曾离开。
少女目光在徐彦身上流连,娇俏的脸上有几分怔忡,坊中谁家院子里桃树伸出枝条,带上几粒粉嫩花骨朵儿,春风一吹,随时会次第绽放。
入夜,沈兰絮照例替徐彦调理腰上的伤,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两人之间尤为沉默。
原以为揭露了林氏,能让她和徐彦之间关系缓和一些,可是林氏最后的诛心之言,还有这两日频频被人提起的宴席一事,都在提醒着徐彦,她是一个手段卑劣的人。
徐彦对她态度分明疏离了一些,可今日又帮了沈卫,她实在也迷茫了。
等疗完伤,徐彦起身披衣坐直,沈兰絮多看了他两眼,身形挺拔伟岸,面目英挺逼人,即便认识许久,逼视之下,心中还是会被这样的少年英雄所震慑,也难怪今天那个小娘子看呆,哪个少女情窦初开,不会把他当作梦里人呢?
不再让自己深想下去,她垂眸将手上的工具药材囫囵塞进小匣子里。
“那我先走了。”她提起匣子起身告别。
“等下……”徐彦突然起身,走到架前取下一件紫貂大裘,递到她面前:“这是圣上今日赐下的,你身子弱,就拿着穿吧。”
紫貂金贵,一件裘衣价可千金。
沈兰絮惶然摇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话刚说完,怀中一沉,那件紫貂裘衣就到了她手上。
“林氏的事你帮了我,这算谢礼。”徐彦语气生硬,像在下命令。
紫貂材质极为柔软轻滑,沈兰絮从未碰过这么华贵的材质,她手指轻轻摸了摸裘衣上软滑的皮毛,手感果然实在让人有些贪恋。
只是她心思向来敏锐,隆冬已过,城中百姓都渐渐开始换上春衣,圣上这时候赐徐彦一件御寒的裘衣,寓意不言而喻。
秋寒之日,整天不离手的扇子要被收入箱底;春暖之日,整天披在身上的裘衣要被放入匣中。
她心底不免泛起一点同情,也不忍心在拒绝,只好乖顺应下:“多谢将军。”
“对了,”徐彦顿了一下:“两日后圣上去春猎,我会随驾,你也一同去外面走走吧。”
这是要带她随圣驾春猎?分辨出徐彦的意思,沈兰絮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带她去这样隆重的场合?
“将军你愿意带我去春猎?”
望着徐彦倏然冷冽下来,她连忙改口支吾起来:“我是说……你……不觉得我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不该……”
徐彦顿默一下,面无表情:“我自有自己的判断。”
少女低下头,面容上渐渐浮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欣喜。
她自小被沈夫人束缚在沈府,从未见过猎场跑马弯弓射箭的场景,自然是觉得新奇。
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徐彦心道,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娘子。今日在街上撞见她与沈家母女的冲突,再联想起回门那日沈家的氛围和沈家姐弟的处境,原来她在家中亦受嫡母苛待,难怪总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这么看来,她费尽心思嫁入徐国公府也不是不可理解,如果她能一直乖顺听话,他也可以不再去计较,让她依附自己,也未尝不可。
“如何?去不去?”徐彦又重复问了一遍。
“嗯,去。”
沈兰絮嫣然展颜。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期待他们的春猎,哈哈~
哭了,我点错更新时间了,洗完澡回来看怎么没有更新,呜呜呜,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