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悠拿着画卷回了当铺。她将画卷平铺在长桌上,看着那画卷上沾染的果皮印记,以及不同程度的破洞磨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江山图》竟然会被扔弃在垃圾篓。
按说能直接出三千两不带犹豫的买下此画,那官家公子应该来头不小,可买完又扔,难不成不识这是真迹?
旁边老张也是一脸惋惜:“这好端端的画怎么就糟蹋成这样了!”
苏悠忙问:“张伯可知买画之人是谁?”
“是个不常见的面孔。”老张稍稍回忆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倒是听见他身边的人都唤他赵大人。”
在朝官员中只一家赵姓,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如此说来,买画之人极有可能其子赵六郎。
苏悠从前见过几次这个赵六郎,那时他是周沅的伴读,虽说性子有些跳脱,但到底也是书画爱好者,以他博古通今之学不至于辨不出此画真假。
苏悠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处理这画,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是这么想着,楼下便有砸东西的声音传来。
老张心知是有人闹事,便示意她别担心,然后自己下了楼。
楼下已是一片狼藉,看铺子的小厮被打倒在地上,展柜上的东西也被一通摔砸,而那为首的男子一身青色官服正是兵马司的指挥使燕郊。
原是赵六郎坚持自己买的画是前朝名将的《江山图》,可六皇子偏偏一口咬定画是假的,两人便在青云楼争执了起来,无奈之下,只得派人来当铺找老张给他作证人。巧得兵马司的人刚好路过,便领了这命令前来带人。
老张一听原由有些惶恐,他万万没想到是六皇子买了画,忙解释道:“大人,小老在这汴京数十年可从未卖过一件赝品,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燕郊道:“误会?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六皇子冤枉了你?”
言毕,他一脚踹在了老张身上,那力道重得直接让老张磕在了桌柜上,鬓角鲜血直流,可燕郊却没看见似的,又喝令手下将人带走。
苏悠听见此动静急忙下了楼,见老张倒在地,怒道:“我竟不知兵马司也能以权压人目无王法了!”
燕郊抬眸看了一眼,见是苏悠冷笑一声,并不打算理她:“带走!”
苏悠却几步走上前,护在老张面前:“律法为上,便是六皇子抓人也该拿出证据来!”
燕郊顿了步子,讥讽道:“看来苏姑娘上回的板子还没挨够呢?”
半年前苏悠的香铺无端被人砸,告知兵马司后非但没有帮忙查找凶手,反而挨了十个板子,并告知她,得罪了荣国府便是得罪了兵马司。
所以苏悠很清楚,以燕郊趋炎附势狗仗人势的品行,若让他把张伯带走,不知会如何折磨到死。
那画本就是她的,没道理让张伯替她受罪。
燕郊见苏悠执意要拦,也没了耐心,突然就从旁边的兵卫身上拔出刀,不带丝毫犹豫地挥刀过去。
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可苏悠却反应其快的握住那刀刃,不惧丝毫,一字一顿:“无凭无据动私刑,即便是到御前也当是你们罔顾律法!燕指挥使,可想清楚了!”
燕郊本就只是来带人去问话,砸铺子也是顺道的事,料想这当铺的掌柜也不敢反抗,可他却没想到苏悠会在这,还誓死护着这掌柜。
虽说苏家落魄苏悠早没什么身份可言,但近日来她是叶氏香方传人的事已经传扬开了,不仅为汴京的诸位贵人调制香方,还有有顾氏做靠盾,他就不得不顾及这些。
遂松了语气,劝道:“苏大小姐凭你现在的身份,就不要乐善好施了吧?他得罪的人,可不是你能护得起的。”
言毕,苏悠蓦地松了手。
燕郊以为她这是想通了,也收了刀,与她商量道:“今日我便当没见过你,他日这当铺掌柜落了罪,也不会牵及你,如何?”
苏悠没答,回身将老张扶起来,又嘱咐小厮赶紧去找大夫包扎。
然后又寻了块布条包扎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径直走到门口:“画是我出卖的,我跟你走。”
青云楼离老张的当铺并不远,一来一回两刻钟足以,但眼下半个时辰都过去了,燕郊还没回来。
赵六郎知道燕郊此人常常仗势欺人没什么好口风,担心人还没请来,就已经被他先伺候一顿,便准备让自己身边的人去看看,可刚要下楼,就见人已经回来了。
燕郊先是回禀人带回来了,然后有些为难的解释道:“回少詹事大人,那卖赝品的另有其人。”
赵六郎皱眉:“哦?是谁?”
“是苏悠。”
“……谁?”
赵六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燕郊往旁边挪了两步,便见其身后的女子立在台阶下,正抬眸看向自己:“那幅《江山图》是我转手的。”
“……”
赵六郎怔了几息,有些不敢相信,然后略显慌乱的扶手回了一句“苏姑娘”。
想起里头的那位,一脸苦笑:“苏姑娘今日恐怕来的有些不太凑巧……”
苏悠不明白其意,只道:“画是我让张伯出手的,既然六皇子疑心画是假的,我可以进去解释清楚。”
“可以是可以……”
赵六郎犹疑了一下,还是弓腰作了个“请”的姿势,把人领上了楼。
雅间里,五皇子尚在欣赏一众名家法帖,六皇子则还在一旁向周沅吐苦水,数落赵六郎。
原本得知是赝品他就恼着,再与赵六郎几番争执,更是怒意腾腾。瞧见赵六郎把人带进来时,气冲冲地就从里间往往外走,直言就要把那当铺掌柜一道抓起来,可没曾想,来的是一姑娘。
破口而出的话停在了嘴边,顿了顿,才道:“以下犯上胆大包天之事本皇子料你一个姑娘家断不敢做,你且告诉本皇子,到底是何人在诓骗本皇子!”
他这话是对苏悠说的,可却瞪向后头的赵六郎,将他一起骂了。
赵六郎这下不与他争论了,走到苏悠的身旁隔开那侍从,才回身道:“我还是那句话,六殿下既然坚信画是假的,何不将画拿出来当场辨一辨!”
六皇子昂着脖子:“有何可辨,假的就是假的!”
赵六郎懒得理他,转头看向苏悠,扶手道:“苏大人博古通今,论书论画最有讲究,想来苏姑娘也尽得真传,烦请苏姑娘替在下证明清白。”
里间幕帘后的两人忽听见此话,也都顿了手中的动作。
周沅眉目微蹙,抬眼看向外间站立的人,不知她又是如何掺和了画卷之事。
五皇子倒是先搁下手里的法帖,起身走向外间,一脸笑意:“不是说芙蓉当铺的掌柜是名男子么?”
苏悠闻声抬眸,这才发觉,这雅间里除了赵六郎与六皇子,里头竟还有两人。
昨日在大仓她不敢与周沅相见,可眼下却是避无可避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坐在那,容色淡淡没有任何表情,似是从未认识,亦没有过多的停留,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苏悠猝然对上他的双眸又些愣住,但也很快稳住声线,朝走近了的五皇子福了身:“回五殿下,《江山图》乃民女偶然所得,托给芙蓉铺出卖。”
五皇子“哦”了一句,问道:“既然画卷是在你手里的,那你又如何证明那是真迹?”
苏悠道:“若为临摹赝品,落墨设色自然不古,不难辨。也可从画上所提的行书辨识,字迹可仿其韵难同,所幸画卷提字之人尚有文书在翰林的书阁,五殿下只需让人一查便知画的真伪。”
《江山图》因绘制着边境塞外地貌,必要时能当作军事舆图,是以当今圣上才会一直想寻回此画。可到底不是出自名家之笔,众人难以辨认,且真正知道画卷上详细绘图及行字的,也只有翰林院那帮人了。
分明一查便能知画的真假,却要先手将画毁了。
苏悠觉得,画是不是赝品其实无所谓的。有关系的是买这画的人是赵六郎,而赵六郎又恰好是东宫的少詹事。既然画毁无法对证,拿着假画卷呈御前邀功的事,最后必然会落到太子的身上。
先前出现不好的预感,此刻已经豁然。
五皇子听完此话,定睛看着苏悠:“你知道的,倒还挺多。”
苏悠却略过他的目光,冷冷道:“民女所知岂能有诸位殿下知道的清楚。民女只是觉得,假若当真有人临摹赝品,那翰林院的人无疑嫌疑最大,而非是无凭无据去当铺砸铺子伤人!”
说完她又扶手弓腰:“民女卖出的画并非是赝品,还请诸位殿下明鉴,莫要再乱伤无辜。”
苏悠便那么站在那,那包裹着的布条鲜红刺眼。
赵六郎便是猜到了燕郊会如此,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把苏悠给伤了,心中顿时愧疚不已。
他又悄悄瞧了眼里间一直默然坐着的人,神色此刻依旧没什么波动,便也顺着苏悠的话道:“方才我便是这么说的,只消拿画出来对比一番,若那画是赝品,我自是认罪认罚!”
“我……”
此番话听下来,六皇子从恼怒逐渐变得有些心虚。
画都已经让人扔了,他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
但他实在是个不会撒谎的,如实交代:“画卷被我扔了,没办法比对了!”
赵六郎闻言当即就不干了:“好嘛!六殿下都把画弄丢了还这般理直气壮,这要是找不着画,我岂非要背一辈子黑锅!”
六皇子争理道:“你方才若不与我吵,能如同苏姑娘一般好好说,我怎么会不听!”
“六殿下听风就是雨……一个外行人告诉你是假的,你轻易便信了!我便是有十张嘴也拉不回你这头倔牛!”
“我……我那也是想为父皇寿辰礼!”
眼瞧着两人又要掐起来,就见周沅忽然起身走来:“行了,画卷之事到此为止。”
他今早才进宫,尚未来得及述报边关军情就被唤出宫寻画,又岂能不知他这个父皇是担心他贪功有所图。所以这《山河图》终究只是个幌子,不管最后是真是假,结果都是一样。
而赵六郎便是知道如此,才非要与六皇子争个对错,甚至想骂醒他被人利用都不自知。
可如今太子不愿追究,他便也不再多言。
但偏偏六皇子心有不甘,一边懊恼自己轻易信人,一边又担心把话毁了圣上责罚,便道:“可画弄毁了,父皇定会责罚于我,三哥可要帮我想想办法!”
周沅睨了他一眼,突然问:“你将画卷丢哪儿了?”
六皇子支支吾吾,只说让人撕毁给扔了。
五皇子却道:“其实倒也不必担心,父皇只在意画中舆图,只要向父皇说明是一场误会,再临摹一副便是。”
说着,转而看向周沅,“一向听闻苏姑娘书画双绝,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如请苏姑娘临摹一副,如何?”
周沅腿已经往外迈了,仿佛没听见此言。
倒是苏悠杵在那,想着若是能重新描一副也不是不行,至少赵六郎不会被圣上怪罪,也不会牵连……
“还不走?”
苏悠的思绪忽然被打断,周沅已经折了身,朝她这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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