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碧空澄澈,煦风和畅。
昨夜城关的鏖战烽火如梦消逝,固州东街坊市惯常熙攘,来往百姓如旧热闹生活。
两个丫髻少女举着彩纸风车,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欢声如铃,在前的圆脸小姑娘笑着回头与伙伴逗趣儿,一不留神却绊了脚,身子一歪就惊叫着朝地面栽去。
旁侧及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环住她的腰肢,轻而易举将她揽起。
圆脸小姑娘被搂入一个温暖怀抱,她愕然地头,却看见一张年轻男子脸庞。
面前的郎君肤白如玉,秋眸似水,唇色清浅而淡,勾画了一双锋利似刃的剑眉。
一身青衣,清秀又英气。
郎君松了手,笑道:“姑娘,没事吧?”
“没,没事。”
圆脸小姑娘的同伴慌忙追上前,同他道了谢,二人望着那位俊秀郎君转身离去。
“走吧……你愣着做什么?”
小伙伴疑惑地推推圆脸小姑娘,后者怔了小半晌,掩着绯红粉面,羞道:“……他好香呀。”
香?
身后二人的笑闹声传来,楚潇若有所思地取下腰间的月白云纹香包。
今日一早她来集市选买伤药,路过一家成衣店铺。
思及现下常在军中行走,玉带罗裙终是显眼了些,她便置办了几套男装行头,干脆改妆并换了衣衫才动身回营。
但似乎忽略了一点——
边疆民风粗犷,平民男子鲜少佩兰熏香,更不用说军中兵士了。
楚潇略一思索,停在路边,随意将那枚巧致香包挂在一丛葳蕤花枝上。
手才落下,前方的街市便响起几道熟悉的声音。
“我这家好!”
“我这家才好!”
楚潇侧身,瞧见前头立着几拨兵士,围绕在两家颇大的铺子前,附近还有些街坊探头围观着。
李北川立在街市路中央,扶着额角很无奈的模样:“将军让我们找家靠谱的作坊,预备些箭矢罢了,怎么还吵起来了。”
箭矢?
楚潇往前凑近,只见李南山与郑统领分立在两家店面之前,各持己见,争执不下。
左首的李南山嚷道:“我问了一圈儿,街坊都说这家齐民作坊做工最好,口碑最丰!”
“街坊?”
右侧的郑统领怼道:“统共有几个街坊围猎擅射啊,他们懂什么?我身后这家怀仁作坊可是相熟之人经营的,不比你那道听途说的要靠谱?”
“你——”
李南山一时语噎。
齐民作坊的东家是位憨厚朴实的中年男子,见状忙出来劝道:“都是为军营出力,选哪家都无妨。”
郑统领哼了声,朝李北山抱拳道:“李副官,就选怀仁作坊吧,他们东家是我的故交,知根知底的,用着放心。”
楚潇不想多管此事,然而余光掠过,却瞧见了罗列在两家作坊门前的各色箭矢,不由得目光一凝。
怀仁作坊并非上选。
眼见李北川似要同意,楚潇迟疑一瞬,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选箭矢,品质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一打断,在场众人纷纷侧目。
待看清了来人,李北川面色还算平静,李南山的眉梢嘴角却是狠狠抽了几下,有些一言难尽:“楚……”
“……楚军师?”
郑统领攒紧了眉,上下端量楚潇一番,见她长衫加身,剑眉浓画,疑道:“你这是?”
楚潇摆摆手,不欲扯上旁的:“看箭,看箭。”
郑统领不清楚这古怪女子的底细,只当她对箭矢兵刃之事一无所通,要在这里出风头,脸上便挂起了敷衍之意。
“品质怎么了?都是一个木杆,一个尖头,几缕短羽,能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楚潇耐心解释道:“羽蓬则力短,箭曲则力斜,箭矢的工艺对准头的影响极大。”
她拿过两家作坊的箭矢,放在一处让众人看。
“齐民作坊的箭柄笔直坚韧,三支尾羽粘贴整齐密实,比怀仁作坊的要精细不少,这样的箭,准度才高。”
李南山见识过她的箭术,又见她推选自己这边的齐民作坊,立马抻着脖子附和道:“对对对!楚……楚军师说得对!”
“能有多大影响?”
郑统领看也不看她手里的箭矢,不以为然道:“按我说,只要箭术精湛,总归是能射中的。”
他拍胸保证道:“怀仁作坊的伙计我都见过,都是精壮小伙,人人手脚麻利,技艺娴熟,出品上佳,选他们家的作坊绝对不会出错!”
楚潇默了一瞬,不想与他盲辩,朝李南山淡声问道:“弓呢?”
“这呢。”
李南山乐得看好戏,忙不迭地递上一把乌黑油亮的楠木弓。
楚潇伸手接过长弓,平缓抬眸瞥了郑统领一眼。
郑统领后脑莫名生寒,暗道邪乎,不觉后退了半步:“你做什么?”
楚潇移目到前方。
“看到那边的桐树了吗?树干上有个碗口大的树疤。”
众人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数十丈开外的街边立着株丰茂高树,粗壮树躯上有个砍枝留下的浅色圆疤。
隔得远了,很难看清楚。
郑统领满腹狐疑。
下一刻却见楚萧利落地拉弓搭箭,肱平肩正,端的是一副熟稔的模样。
她会箭?
尚未来得及诧异,那头的李南山已低声阻道:“楚掌柜,那棵树远着呢,能射中树已经不错了,你还说什么树疤……”
楚潇却不管他,扬声说道:“我手上这支箭是齐民作坊的,工艺精良,要射中那块树疤,只需稍稍抬弓即可。”
“哎,掌柜……”
楚潇毫不迟疑地张臂满弓,爽利松指。
笔直箭矢脱弓而出,如疾速流星划破街空,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瞬即没入桐树,正中远方的树疤,箭羽铮然作响。
街上旁观的百姓难见试箭,霎时哗然,纷纷高声叫好。
“中了啊!好箭术!”
“我瞧着他瘦弱,还以为是个花架子,没想到啊!”
“听说他是忆安军的军师来着……”
李北山若有所思地挑挑眉,一旁的李南山兴奋得跳起:“好箭!再来一箭!”
楚潇转身抽了支怀仁作坊的箭矢,递给众人看:“这支箭杆柄歪斜,需调整了角度才能射准。”
她再次挽弓,站位虽与先前无二,弓势却向左上偏抬了几分,反复默算调校。
弓弦一松,那支歪斜箭矢果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拐了一个弯,拉出一道弧影,而后完美扎进了树疤。
四下欢呼声更盛:“好!好箭术!”
“再来一箭!”
楚潇从怀仁作坊前拈起另一支箭,稍微掂量,轻声笑了。
“这一箭,射不中了。”
李南山乐呵呵地捧着场:“楚军师箭法如神,没金饮羽,怎么可能射不中!”
楚潇将手里的箭展示给众人看:“尾羽疏松蓬乱,即便拉满了弓,也是射不远的。”
说罢搭弓上箭,箭矢起势很快,但仅风光了一瞬就飘晃着坠落在桐树前。
李南山:……
还真是射不中呢。
楚潇转过身来:“战场之上,生死关头,分秒必争。”
“良箭抬手就能杀敌,劣箭却要多费十倍的心思,还有可能中途夭落。”
“郑统领,所谓的故交,其实嚣浮无用,我们能稳当依靠的,还是手中实在的箭矢。”
她直视着目瞪口呆的郑统领:“你说对吗?”
郑统领愣愣地回望,数十丈外的桐树上牢牢钉着一直一曲两支箭矢,箭镞紧密相靠,无声地昭示着射手箭术的卓绝。
他回过神来,一改郎当之色,恭敬拱手道:“楚军师技艺精奇,郑某心悦诚服,不敢有疑,一切悉听楚军师安排。”
尘埃落定,李北川领人去与齐民作坊商谈,人群各自散去。
李南山神秘兮兮地拱到楚潇身侧:“掌柜的,你老实说,你这手箭术是从哪里学的?”
“哪里学的?”
楚潇脑海里划过一片暗色围林,云淡风轻道:“塞外的猎场。”
“我怎么没听说过塞外有猎场……”
楚潇随意应道:“明面上,确实是没有的。”
李南山越听越糊涂。
正欲细问,一晃眼却瞧见楚潇身后的颀长身影。
他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远离了楚潇几步,垂首道:“将军。”
楚潇闻声转首,这才发现宋弦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待了多久。
此时晴明春日,酒旗戏鼓在市,路上行人喧喧热闹,可眼前的青年却孑然茕立,漆深的瞳眸静寂得像一潭死水。
见他面唇之色分外苍白,楚潇不禁冒出个疑问:他受伤了吗?
宋弦提着个黄纸袋,难捱心伤。
昨日夜深,没买到伤药,今晨他又来到集市,却撞见了她试箭的情形。
看了全程,只记住了一句话。
——故交无用。
原来她是这样觉得的。
想来她远在天边,旧日故交确实是深滩砗磲远崖花,美丽却无用,怨不得她薄情。
只是他心有痴念,见了空谷,便情难自抑地渴望传音回响。
“将军?”
李南山见他神色不对,又小心地唤了声:“将军你怎么在这?”
宋弦归拢了思绪,走至楚潇面前,递上那只黄纸袋:“我买了些新药,你看用不用得上?”
李南山:……啧。
他识趣地转身退下。
那边楚潇有些诧异,一时想不明白他的用意,便随手推开了。
她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几个纸袋,笑道:“不用,我今日也买了。”
宋弦漆眸又寂寥几分,一张俊朗的脸像是抹上了死灰。
——故交无用也就罢了,新交也不愿与他建立。
几人心思不在一路,耳旁的呼声却是一致的。
那边郑统领去而折返,远远就大声喊着:“将军,军师,斥候回报!”
与此同时,高空传来嘹越沙鹰唳鸣,楚潇仰面打量,而后薄唇轻启吹出一道清亮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