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她窥见书呆子双眼一亮,听这语气也跟着情急了起来:“那就劳烦老人家了。”
江绾绾佯装为难,缕着胡须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半字,实则心中已然暗自窃喜,玹澈这个呆子,果然是被书给温傻了,随便下个饵料,就主动乖乖张嘴上钩。
时韫急忙追问,更是直接塞上一锭银子:“还望老人家详告。”
江绾绾足足盯了手中银子半晌,眼波才动,得亏时韫轻唤了好几声,才憨笑地缓过神来,一边推诿着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眼疾手快地将银子塞入怀中。
往天上抛出三枚铜币,双掌稳稳一合,渐渐移开,露出两面为阳、一面反阴。
江绾绾缕着胡须,口语玄妙:“卦象显示公子无关公庇护,所以从小体弱,灾病不断,握不了大刀。”
时韫应声附和:“老人家当真是菩萨下凡,仅凭三枚铜币,竟然能窥出那么多的天机。”
高超的骗术,往往都是小事起点,才能叫人信服。
江绾绾嘚瑟地向小六小七使着眼色,依他这个瘦弱的身子骨,能没病没灾就怪了?还想握大刀,痴人说梦?
“不过放心,虽无关公庇护,但公子有文曲星加持,从小机敏好学,对古籍学术都好专研,官星高照,若是上京赶考,定能高中!”
言落,时韫也跟着大喜,又塞上二两银子,连连道谢:“老人家真乃神人也!你怎知我寒窗苦读数十载,就求一朝中第!多谢老人家吉言!”
江绾绾喘着白花花的银子喜色荡漾,笑得合不拢嘴。
忽而,炭黑眉弯起,面上一副难以言语的愁态:“这....这....”
“老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着他也跟着大起大落,嗓音掺杂了一丝忧愁,江绾绾佯装左右为难,唉声叹气:“玹公子还是别问了,自古天机不可泄露,唯有老夫这种卜卦之人能窥得一二,此卦扑朔迷离,福祸难测。”
“卦象昭示....”说罢,江绾绾又粗着声音长长吁出一口气:“哎,老夫实不能言啊.....”
时韫瞳孔紧缩,一双手局促不安地摩挲着衣角,嗓音也跟着微颤:“卦象昭示什么?自古算卦唯有生死之事不能详告,难不成小生无福享这青云之路?”
江绾绾眸光一转,这榆木脑袋还是有些东西的嘛。
她神色聚变,轻轻拍着他的肩,眉宇间透出凝重之色,仿佛在犹豫做出一个艰难抉择:“玹澈公子,你既推出了天机,我也不好再瞒你。”
“公子你缠上黑煞,印堂发黑,恐大限将至啊!”
时韫吓得身子发软,摊在地上,手指蜷缩,额间沁出细密冷汗,神思也慢慢沉了下去。
面前的书生明显三魂丢了七魄,江绾绾也没想到玹澈这么不禁吓,连忙扶起,握着他的手掌触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丝丝冷气渗入骨髓。
“公子,公子。”
“万不可自暴自弃啊,万事皆有转机。”
“老人家,求您救我!”时韫将钱囊中所有的钱丢在江绾绾怀中,嗓音沙哑:“小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命途要如此对我!”
江绾绾强忍笑意,宽声安慰:“看在你们二人有缘,老夫指你一条命路。黑煞需要有红事化解,自古婚娶之事乃为红事,可破万煞。”
“但此化煞之法,需要特定之人才能化解。”
时韫开口问道:“义妹蒋云舒可否?”
哈?蒋云舒?
江绾绾忽然言语激昂,娇声一下子破壳而出:“当然不行!”
话已脱口,才觉不对,又压着嗓音轻咳几声:“蒋为将,将帅之意,此人不妥。”
时韫问得急切:“那谁人可以?”
江绾绾一指指向云霄金殿,眸光转动:“金殿指引处,便是此生转机浮现之时。”
时韫眸光掠过一丝嘲意,而后消失不见。
随后缓步攀上云霄金殿,衣诀飘扬,闲庭信步,丝毫没有为卦象所累的神情,听着山间空旷清晰,淙淙清泉漱漱而流,鸟禽飞走,心旷神怡,难得的安心。
江绾绾卸去一身道袍伪装,携着气喘吁吁的小六和小七跟在时韫身后,躲藏在灌木丛林中。奈何时韫脚步极快,半香之后,不见了踪影。
小六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嫌弃脏一屁股坐在地上:“这玹澈没想到体力甚好,这半山功夫就把我们甩在了后头,到底是不是二门不迈的书生啊?”
小七:“六哥 ,你瞅你肚子上一圈肥肉,还怪人家书生?”
江绾绾也觉得有些累人,倚着树干休息片刻:“无事,反正他去的方向乃是云霄金殿,我们慢悠悠爬上去堵他就行。”
小六跪在小溪旁,饮了一口清泉:“老子长这大,还从未见过心思如此单纯之人,要是全天下的书生都像他这么傻不愣登,咋们何愁不能暴富啊?”
小七眼神金光不怀好意地瞅着江绾绾的襟前:“绾绾姐,刚刚骗来的财宝分俺们一点呗~”
江绾绾稍笑片刻,霎时冷若冰霜:“休想。”
“不过,若是你们助我成事,到时候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小六、小七异口同声道:“好嘞!”
庭院深深,大殿内博山炉香雾在侧,时韫伏案在佛像之上,腕压指转,翻阅着手中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1】
易岭静候在旁,望向来时的天阶,埋怨道:“这三位是什么脚力?如此之慢?爬个山费这么久?”
“什么骗术?三岁小儿也比她聪慧。”想着江绾绾的胡言乱造的话术,易岭憨憨地发笑起来:“主上还无关公加持呢,还握不起大刀?谁不知您儿时就能提得起金刀宝刹,年仅十岁,便能与禁军总领一战?淑妃娘娘当时想把你按在翘头案上必须熟读四书,可是主上您满心满眼都是武招剑式,常常逃课,大字不识一个,倒是所有武学招式了然于心。”
“她是愚昧,你是聒噪。”
时韫评,易岭止。
日落西斜,终于清静,时韫举着经文幽幽至日下,忽而一抹熟悉的声音颤颤巍巍踏入金殿,手上的佛珠簌簌作响,嗓音浑厚。
“时....,不,老朽糊涂了。”
“玹澈施主似有故人之资,一时晃眼,仔细观之,只有其资,但无其魄,误认错了人。”
东方吹得不平,一僧半魂渡上黄昏最后一缕金光。
时韫闻言眸光黯淡,颔首道:“净空主持,何须拿我寻开心?”
净空指尖拨嗦着佛珠,跪在蒲垫之上,双眼阖闭:“没有寻乐,你不再是老朽记忆中的时韫施主,想当年淮安王威震四方,刀枪所指之处,万人臣服。如今,你还是那个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战神吗?”
“世上早已没有淮安王,时韫。”
说罢,他轻轻搁置下经文,转身离去。
易岭也跟着急了起来:“主上!我知道你从无败绩,从未背负过骂名,但是打仗嘛,从来都都是有输有赢的嘛!输了就输了,我们再集合周军打回去,不信夺不回北寒十四州。”
净空愤然起身,佛珠散落一地,如珠落玉盘。
“淮安王!”
“时韫!你站住!”
时韫脚步微顿。
净空再无和蔼之色,质问着:“一场败仗,当真变了你所有?”
时韫不急不慢,声音平平,嗓音如沁池水,早已分辨不清喜怒。
“主持,可知我是怎么爬出尸骨堆积的战场?如何活着回来的吗?”
震耳欲聋的马蹄欲行欲远,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旗帜岿然倒在血泊之中。时韫神思渐渐回暖,掀起倦怠的眼皮,感受到全身蚀骨之痛,一入眼便是银叶铠甲血迹斑斑,参差的刀戟倒插向天,银尖之上未干的血迹还在缓缓落下。
终使周身再无活人气息,时韫脑中的刀剑相撞、杀生嘶吼还未挥散,巨大声浪中还夹杂着微弱的哭声。
时韫横刀插地,颤颤巍巍直起身子,闻着周身散发的血腥气。
肩前被敌军贯刺左肩的一刀伤口已然没有知觉,而身后却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难以置信伸手去探,身后已有数箭,箭箭深可入骨。
他的身后都是多年并肩的副将、兄弟,回忆渐渐浮现,时韫劈开敌军的刺刀,举目望去,身后的周军却又无数只弓箭齐齐瞄向自己,蓄势待发。
他们高歌:“今日以后,世上再无淮安王——时韫。”
“杀——!!”
两军刀箭相夹,时韫喉咙间难以遏制地发出痛苦的□□...
回忆乍现,心中生起的战栗涌上时韫喉间,连带着言辞也变得微颤:“从来不是敌军想置我于死地,而是大周想绝了我所有活路。”
殿中寂寂无声,唯有灯燃,身后两人哑口无言。
时韫一脚踏出殿门,忽迎上晚霞余辉 ,也许是心不在焉,也许是金光晃眼,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她身上竟有一股二月寒梅的旎香,掺杂着北寒的凛冽,甚久没有闻到....
云薄雾散,日落息平。
江绾绾清丽的容颜忽而就这么闯进他的视线之内,尚未粉黛,已然绝色天成。
“公子,你没事吧~”
“绾绾不是有意撞到你的~”
簌簌而落的花影,二人并肩的影子斜映在石阶之上。
如此拙劣的骗术,如此浮夸的演技,时韫却不知怎得忆起她的话——
金殿指引处,便是此生转机浮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