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之前很长时间的动乱,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基本上不怎么亲密,而愿意送孩子来上学的人家也不算多。
公社里很多人家不停生孩子,也不是指望让孩子念书出人头地,只是想着孩子生来只需闲养几年,就可以帮家里干活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到了十岁左右,基本上能当大半个劳力用,赚的公分不算少呢。
未免一些偏僻地区出现孩子满地跑,学校却空荡荡的情况,部分地区有一定的优惠政策。
就像妈妈工作的这所镇小学,收学生的时候会看家庭成分,如果父母有城镇户口,就正常每年缴四到五块的学费,如果父母都是农村户口,学校不止不收费,每年还倒给学生一块钱。
为着这个一块钱,学校每年才能够招到不到三十个农村户口的学生。
大表哥宋世嘉算是农村户口,虽然不用交学费,但学习很刻苦,而且由于他小姑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所以他对其他老师都很尊重,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全学校就没几个老师不喜欢他的。
“学校女学生少,宿舍在食堂旁边的一楼,男孩子们都住二楼。”这个男老师带着宋小鲤跟宋世益两孩子,虽没有刻意带他们观看学校设施,但会随口解说两句。
宋小鲤上辈子就是在这里读小学的,对这里都有印象。她还记得,由于这食堂不够大,还只提供两套残破的桌椅,导致学生老师打了饭菜,只能回办公室、班级吃,或者去有人住的宿舍吃。
而且食堂每天只供应一荤一素两样菜,主食基本上是掺一半粗粮的米饭。米饭说是管饱,其实每个人最多能从打饭大妈那要上两满碗的分量,素菜每份收五分钱,而荤菜如果主材料不是什么下水之类的便宜货,一份就得四五毛,是素菜的十倍,基本上只有镇上的孩子偶尔会买。
不过,不管是城镇户口还是农村户口,校内的餐食都是不收票的,好像是入学后每个学生就有对应分配的各种票,但没有发到学生手里来,只是学校会同意学生留校住宿,并且只拿钱买饭菜。
孩子们基本上不会完全在学校吃住,部分镇上孩子由于父母双职工,没空管他们,他们就在学校吃午饭。而来自乡下的,只要从家到学校的路程,能在三小时里走完,就会回家吃住,午饭全都自带饭菜。还有一些特殊情况,比如说父母出差外地,或者家里有点什么事,或者家离得太远了,学生就会住校。学校不管你是要长期住还是短期住,只要有空床位就给安排,但被褥得自己从家带。
学校的宿舍在七零末到八零年代,根本就没住满过,有些单身的老师,也会蹭一下空床位午睡,或者干脆占用小半间宿舍。
大表哥宋世嘉住校,是由于家里不放心他一个孩子上下学(另一个同公社堂哥是寄住在镇上姑父家里的),所以才安排临时在学校住一个月。
宋小鲤回想着大表哥的性格,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觉得大表哥或许是误会自家条件普通,所以在学校里过于节省,身体不太好,然后一受凉就感冒了?
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这么想着,就到了一间宿舍门口。带他们过来的男老师敲了敲门,开口问:“宋世嘉同学,你在休息吗?你的弟弟妹妹过来给你送东西了。”
这个老师似乎很是讲究,即使对待一个小孩子,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前,也没有贸然推门进去。
宋小鲤心里是赞赏这种态度的,可她跟着在外头等了不到三十秒,也没听见里头有回应,觉得不对,这不符合大表哥礼貌的性格。
不回答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睡着了,要么他不在里面。
宋小鲤一咬牙,装作小孩子不懂事,往门上用力一撞——这时候的小学宿舍门只能从外面锁住,如果里头有人,就只用板凳挡一下,或者用木棍子撑着。
幸好大表哥为了不妨碍其他人中午来宿舍吃饭,只拿板凳在门后挡了。被宋小鲤一撞,板凳被撞倒,门也开了。
“哥!”尚未反应过来的宋世益,一眼认出自家的那个褐色被子,发现他大哥好像是在平躺着睡觉,有些激动地冲过去,“哥,我带着小姑养的妹妹来看你啦!”
奇怪的是,撞门的动静、还有宋世益的嗓门都不算小,床上睡的那个大孩子,只是勉强动了动眼,然后又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是不是把这些动静当做梦了。
宋小鲤赶紧也跑过去,爬到大表哥床上,用手背去碰他的额头,勉强装着天真的样子,说了句,“妈妈说病了要这样比比看,额头发烫要吃药的。”
话没说完,宋小鲤的装乖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
要遭,大表哥正在高烧!
“好烫,怎么办?”这件事肯定是两个小孩解决不了的了,宋小鲤眼眶里打滚的泪水是真的,她求助地看向还在宿舍门外的那个老师。
那老师也没想到会这样,急忙进来,摸摸宋世嘉的额头,“怎么烧成这样子,胖子帮他请假时也没说一声!”
宋小鲤有些着急,这次过来,她本想就顺着小表哥的胡闹,确定一下大表哥的状态,没想到一来就撞到大表哥生病,还烧得这么严重。或许就是这次生病,导致他以后的身体虚弱也说不定。而且,本来以大表哥的聪慧,这个年代考大学再难,他也能考上,可由于他高中住校后,身体愈发不太好,经常嗜睡,最终只能遗憾地拿了高中文凭,进入分配的工作岗位。
“我去拿湿毛巾来,”宋小鲤见这个老师反应不够快,顾不得自己会不会暴露什么了,赶紧把大表哥晾在一边的小布片——估计是洗脸毛巾取下来,熟门熟路地小跑去楼下的水池把这个布片打湿,然后又飞速跑回来,把湿毛巾搭在大表哥额头上。
这番动作做得比大人都不慢,宋小鲤差点没喘过气来。
可长时间高烧,搞不好会把脑子烧坏的,在想到办法把大表哥送医院之前,得先做好物理降温。
看见一个这么小的女娃娃都懂得冷敷,男老师终于回过神来,拿了宋世嘉床底下的搪瓷盆,到楼下去接冷水。
等他走了,宋小鲤大口喘几次气,才终于能勉强稳住声音说话。
“小哥,我们把生蛋都放一个背篓里,煮熟的蛋也拿出来,待会想办法让那个老师帮忙,把蛋换成钱,我们带大哥去医院!”
他们两个孩子出门根本没带任何钱跟票,要不是宋世益心里头想着给他哥带好吃的,这会儿他们能拿来交易的筹码都没有,估计只能拿着妈妈的名头,试图跟这里的老师借钱了。
宋世益反应也快,刚刚是被大哥生病没反应、还有老师那严肃的表情吓懵了,现在听了宋小鲤的指点,也赶紧把门口的两个背篓拖进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受了刺激,一手一个背篓,憋足了劲,还真的很快地拖到宿舍里头来了。
原本宋小鲤那个小点的背篓里,装着五十个生鸡蛋,有大半满,怕她背不动,宋世益把另外的一些生鸡蛋放在自己背篓上面。把他背篓里的那些也滕到一起,总共是七十五个生鸡蛋。另外还有布袋子装的二十个煮熟过的咸鸭蛋、十个熟鸡蛋、十个熟野鸭蛋。
镇上人每个月领钱领票,可要想弄到这么多蛋,也绝非易事。在不要票的自由市场里,鸡蛋价格大概是一毛钱一个。一百一十五个有生有熟的蛋,即使混了些个头小的野鸭蛋,也能换到十块钱。
十块钱,足够他们先把大表哥带去医院看病了。
宋小鲤在小表哥耳边嘀咕着自己“从别人那听来”的鸡蛋价格,让他提出用这些蛋换十块钱试试。宋世益没多想妹妹怎么这么快就算出来价格,只是在有些无助的时候,本能地听取着亲近之人的建议。
等那个老师端着大半盆水回来,宋世益不仅已经把蛋重新分类好了,还在心里暗暗组织好语言。
只是他以前机灵归机灵,这毕竟是他在紧急的情况下,第一次尝试跟大人——还是个老师做交易,难免有些紧张,根本没能等那个老师把水盆放下,就跟个机关枪似的,小嘴嘟嘟嘟快速喷出组织过的话。
“老师,我们想带哥哥去医院,但是我爸妈现在还没来,我们没钱,可以用这些蛋跟老师换十块钱吗?我们带了七十五个生鸡蛋,另外袋子里装的是二十个鸭蛋、鸡蛋、野鸭蛋,都煮熟了。这些加一起换十块钱,可以吗?”
说完之后,宋世益紧张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也不敢直视老师的眼睛。
那老师也懵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孩子说了什么。
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全家加起来,每个月只有不到三斤肉票,还有其他的一些粮油票,根本没法让孩子经常吃好的。最近他小儿子可能是因为换季着了凉,也在生病,正需要补营养,可他妈天天去自由市场蹲守,也没能攒多少好东西回来。
这次要是能用十块钱买下这么多蛋,肯定能撑到孩子病好,也能给家里其他人分吃不少,补一补营养。
他跟老婆都有工作,十块钱还是能拿出来的,这种私下交易不需票,在他看来很是划算。可现在提出交易的,是个五岁的小男孩,他有些拿不准,这事儿是不是小孩子能做主的。
宋小鲤看出这个老师的动心跟犹豫,她赶紧插嘴说了一句,“求求叔叔了,给我们换十块钱吧,要是嫌蛋少,我家里还有好多的,我家的蛋多的吃不完,回头我让妈妈上班时再带一筐来也行。”
都说童言无忌,五岁的男孩子没必要坑人,三岁的女孩子也没必要撒谎。这个老师想着,要是宋家不缺蛋,这笔交易的价钱跟自由市场差不多,他跟宋晚霞也还有同事这层关系在,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他从有些破旧的衣服内口袋里掏出简易的钱票袋,从里头数出十一张一块的。
“给你们十一块钱,多出来的一块,就当叔叔给你们买糖吃的。”
煮熟的蛋不好保存,十个野鸭蛋个头又小,能多给一块,这老师心肠还算不错。
“那我们先把这个篓子给您,”宋小鲤指着那个堆得盖子都合不上的小背篓,“回头我们让妈妈带回家就行啦。老师,镇上的医院在哪里呀,我们怎么带哥哥过去?”
大表哥已经十二岁了,可不是两个没到六岁的小娃娃能搬得动的。
“我送你们去吧,我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这个老师把宋世嘉额头上的湿布取下,掀开薄被,直接把他抱起来,“你们俩跟上,我们走过去大概要不到半个小时。”
这还是考虑到小孩子走路慢,不然,大人从镇小学快步走到镇医院,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宋小鲤让小哥背上空的那个背篓,把大表哥的鞋子放最底下,然后把薄被往里一塞,才合上盖子,“小哥你背着这个,我拎饭盒!”
小表哥现在没有主心骨,完全是听从宋小鲤的指示,背好不算沉的背篓后,就跟宋小鲤小跑着跟上前面那个男老师。
一米七二左右、身形较瘦的男老师,此刻的背影,在两孩子的眼中,是无比高大的。
宋小鲤庆幸他们今天遇到了这个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