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久没有睡过这样沉的一觉了。
梦中有红砖洋房,洋房围墙外总是溢出来灼艳开不败的夹竹桃。邻居家新买的二六自行车,轮毂在院子里滴溜溜地转,叮铃声、炝锅声、水流在外墙的白色塑料下水管里不断碰撞下注,破碎的阳光穿透香樟叶子,开了窗,沸暑的气息腾地一下扑打在她身上。
站在二楼的窗子前,她的脸被热气蒸红了。
楼下有人跺着脚催促她:“繁繁,起来了没有?今天不许赖床,你爸爸妈妈都要来这里给你过生日的。”
说话的人是家里的保姆曹阿姨,那是初二下学期的早晨,她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
父母虽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在两个月前他们已经正式分居,各自搬去自己名下的房产,他们所谓的尝试开放式婚姻,也只不过是为了维持这段婚姻最后体面的可笑借口。
曹阿姨前一晚给她熨好了一套母亲上月就从法国邮回来的时装,亚麻和真丝混拼的料子,比乳黄色还淡一点,上衣是无袖的窄肩背心,下身是同款料子裁出来的一条过膝裙,朴实无华、落落大方的款式,却因为匠心别具的剪裁,筋骨分明,让人一眼便知价格不菲。
那是祝之繁有生以来最期盼的一个生日。
一个在经济上蒸蒸日上的家庭,很难因为共同的利益而轻易彻底分崩离析,那时祝平凡夫妇的律所积累了十余年的经验,正在前滩慢慢打出名气,夫妻店最初的创业地点,也从青浦一间老式商铺,搬到了前滩新盖的高档写字楼里。
经济上的解放,一定程度催化了情感上的困顿贫乏,父母名存实亡的婚姻无疑是穷途末路了,但他们却没有选择离婚,彼时年少的祝之繁,还曾因此而暗喜,甚至心存一丝幻想,这个四分五裂的家,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能迎来短暂“冷却期”后的破镜重圆。
自从父母搬出去后,祝之繁每天都在等待十四岁生日这一天的到来,期待父母的“回心转意”,期待他们分居后的第一次家庭大团圆,能勾起他们对圆满家庭的留恋。
曹阿姨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菜场早市买来的土鸡、甲鱼、各式卤味、海鲜,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摆满了厨房的流理台。泥炉上慢煨着祝家男主人最爱吃的清炖江鳗,飘着一股祝之繁儿时起就讨厌的当归、党参味,自男女主人搬离老房后的厨房老态龙钟,终于在少主人生日这一天重新迸发了昔日的活力与热闹。
她很久没梦见这一天了,在离开沪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曾经频繁困在这个梦境里走不出去。像电影《恐怖游轮》、《忌日快乐》,这梦魇如同心魔一般,叫人闭上眼、一入梦,脑中全是俶乱的昔年旧事。
无论是否靠着药物进入睡眠,这一天都会避无可避地出现在祝之繁的梦中。
离开故土已有三年之久,只有祝之繁知道,那些频繁梦见这一天的日子,不是她有多思念家、思念父母,而是因为那个人多年前绝情又冷漠的一句话。
她和他的纠葛,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始于十四岁生日的这一天。
她的梦里,漂亮的洋房门外,总是站着一个灰暗阴怨的少年。
不管屋内的庆生气氛有多热闹,灯光有多暖意融融,画面只要一到屋外,便是两个世界,褪色、昏暗、苦闷、压抑,一如初见他时,对他身上无与伦比光芒之下狠戾一面的评判。
枕巾湿漉漉一片,长睫零星黏着晶莹,如果不是床头柜上的手机一通狂震,祝之繁笃定,枕上泪意漫延,或许会就这么淌出一片海来。
陌生的号码,接起来是一个脆爽的男音,“祝之繁,不够意思啊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加你微信也不通过好友,还是班长神通广大,要来了你的电话,什么时候我们聚聚?”
祝之繁一下没有想起来对方是谁,声音很熟悉,北方腔调简直就是一股天津狗不理包子。
天津人……祝之繁想起来了,何晓辉!当年在T大她一帮狐朋狗友里最能海喝的一位。
祝之繁没来得及开口,何晓辉就一串车轱辘话:“出来聚聚啊!在美帝呆了这么多年,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土鳖了吧?别介呀,一帮人里就数我们俩最能喝,这些年开同学会,没了你一起搭台,这独角戏我一个人干唱都没劲儿极了!”
如果不是何晓辉自亮有妇之夫的身份,祝之繁都快以为前两天在派出所办户口碰上的本科班长在乱点鸳鸯谱,一个是攒够积分去派出所迁户口,一个是失踪人口回归,两人在派出所匆匆一面、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何晓辉热情异常,电话里一直邀请祝之繁前去一聚,两人以前虽然也没心没肺地混过一阵酒搭子,但多年未见,男未婚女未嫁,又有牵线人给了联系方式,难免祝之繁想多,觉得自己是被班长卖给了何晓辉,这是在为他们保大媒。
好在何晓辉很快自报家门,前年结了婚,找了个心地善良的陕北姑娘在沪城一起打拼,两家父母拼拼凑凑在远郊买了一套八十平的小房子,日子就这么像样地过了起来。大学时期那么贫嘴、癞心肝的一个人,女朋友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如今有了家中小女子的牵绊,言辞间,多多少少也吐露着靠岸的温柔与缱绻。
何晓辉想起来什么,在电话里吞吐一阵,顿了顿气息才说:“我们那时候都以为,你和江与舟会成……”
祝之繁只是安静地笑着,躺在酒店纯白、质地略微粗粝的床单上,望着从窗帘缝里刺透进来的阳光怔忡发呆。
原来心底里最忌讳的那个名字,多年后再次听到有人提起,没有想象中的惊涛拍岸,也没有想象中的抵死纠缠不放,有的只是心头一块悬而不坠的巨石终于踏实落地,背后居然还沁出一层薄薄的凉汗,是紧张过后释然的镇定。
不知何晓辉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祝之繁只是淡漠地轻描两句过往:“嗯,我和他五年前就结束了,我回沪城,他留纽约。”
透露出来的信息很简明,在旁人听来,两人完全是因为对人生规划的不同,结束了这段横跨大学四年、毕业两年,堪比跑马的六年苦恋。好比毕业分手季,可有可无的懵懂学生时代爱情在人生目标前不值一提,咸菜就糠到底鸡肋,最终抉择时的地域问题,成为此生命运的分水岭。
何晓辉却惊愕地道:“你不知道江与舟这几年一直在国内发展吗?倒是你,我们听到的版本,你一直留在了美国。”
祝之繁微微讶然,随后失神一笑,“是吗?我跟他很久不联系了。晓辉,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安静,有关他的消息,我权当他的墓志铭了。说说别的好吗?我刚回来,除了那天见过班长,还没见过任何一个老朋友,让我想想啊,这几年餐饮行业那么不景气,不知道我们之前老去的那家烧烤店还在不在,要不我们约那儿见?”
何晓辉张口,欲言又止,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他主动联系祝之繁其实是有目的的,不过不急于这一时,办事情得徐徐图之,总不好这么多年没联系,刚联络上,就没头没脑地请托人家办事。这样职场上世故圆滑又工于心计的手段,不该用来对待祝之繁这样心直口快又仗义磊落的姑娘。
何晓辉提议道:“老店哪儿那么容易倒啊!周五吧?后天,下班我多叫几个人,当年我们班有挺多人都咬牙留在了沪城,你也叫上你朋友吧?陈诗酒,药学院那个。”
祝之繁一如当年那样贱兮兮的语气数落他:“不怕回家跪搓衣板哦?天鹅肉那么多年前没吃上,现在还惦记呢?大美女不好约,行了,我看着办吧。”
陈诗酒是祝之繁多年闺蜜,这趟回沪城,她没有提前知会陈诗酒,陈诗酒要是知道她隔了这么多年终于肯回沪城了,少不得喧天锣鼓一通排场。两人平时在微信上就是话痨,隔两个小时没联系都横跨生死离别一般,不过祝之繁这回打定了主意,灰溜溜地来,悄没声地去,权当她没回来过好了,根本也无需惊动任何一个这片土地上还牵挂她的人。
周六是父亲的冥诞,祝之繁想趁这两天去置办一些金银纸扎,顺便去静安寺烧几柱香,小时候经常看大人这样祭奠亡人。那时孩子心性,只觉得这样的又烧纸又跪拜的仪式无趣、迷信,孩子式的倔强与忌惮,跪拜先人时从不曾有过几分真心与虔诚,而今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局中人。
在手机导航里搜索了附近一家白事纸扎店,店面很小很旧,一副明码标价等待拆迁的饥渴之相,满满当当塞爆了各式花圈、蜡烛、金银纸扎。店里还养了一只狸花猫,得意洋洋地逡巡在狭长拥挤的店面里,目光很是犀利,释放出来一种超出牲畜的智慧。
祝之繁一脚踩进店面,一眼看中摆放在门口的两个年轻漂亮纸扎小人儿,父亲生前那些女伴素来容貌不俗,想来烧两位美女下去作伴,父亲一定老怀安慰。
没想到掏钱准备付定金的时候,老板却问亡人葬在哪个陵园。
祝之繁掏出手机,翻找以前陈诗酒发给自己的陵园地址,在半明半暗的手机显示屏里看见自己那张迷茫的脸,忽觉可笑,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心中痛骂自己简直无可救药。
这是做什么?还嫌这个家不够鸡飞狗跳么?!再烧两个狐狸精下去,老头子吃得消么?日后她管这两个纸糊的小人儿叫什么?
小妈?大姐?阿姨?荒唐!
祝之繁被自己逗乐了,当即改口说:“老板,这两个漂亮的纸人我不要了,帮我找两个年长、姿貌一般,看起来老实可靠的老保姆,我烧下去给我爸。”
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得问题要领,继续问了一遍:“您父亲葬在什么陵园?”
祝之繁低头翻看自己和陈诗酒的聊天记录:“我找找啊~稍等。”
饶是老板历经千帆,看尽了白事前的不孝子孙有多光怪陆离,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碰上缺德到连自己父亲陵园名字都不知道的主儿。
老板皱着眉,却还是厚道地说:“这样吧小姑娘,你也别找了,我的本意是问问你家里葬在什么陵园,有的陵园现在塞红包递烟都不让烧金银纸了,你买了说不定也是白买。要不你就买个电子金银纸扎之类的吧,可以循环利用。你往墓碑前这么一摆,充电二十分钟能管十二小时,今年用、明年用,年年都能用,绿色环保。”
祝之繁大为惊奇,现在丧葬行业都这么先进了,金银纸扎都电子化替代?
离开沪城三年而已,却恍如隔世,如同入山砍柴的樵夫,只不过走神看了一局棋的功夫,低头,手中居然斧柯尽烂,时间已然无情冷漠地移转了百年。
微微敛眉,她好比烂柯人,垂目苍凉拒绝道:“还是给我纸糊的吧,只用一次就够了,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