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训诫,自然是没人敢不听的,但那是文府,太子外祖家。
常保回来时,形容狼狈,鲜红的内侍服上被抓出好几道印子。
旁的人他都能挡回去,可当时扑过来的是文老夫人。
虽说这续弦老夫人并非太子亲外祖母,但到底是文家长辈,躲了没躲开。
“越发不成样子了。”太子殿下按了按眉心,转而问起,“今日兰时来过没有。”
常保在一旁,头比方才压得还低,声音细小而清晰,“姜娘子还未过来,许是在仁明殿被绊住脚了。”
没来?
太子殿下的脸色比方才还差,这是在与他赌气么?
一个两个都不让他省心。
不来便不来,他堂堂太子自然不与一个小娘子计较。
他心里暗暗记着时间。
又过了八日,小娘子姜兰时一步也未曾踏入东宫,连他平日去仁明殿请安都不曾见到兰时的面。
第九日,是太子殿下难得的休沐日。
太子殿下早早便起来了,于镜前收拾齐整,月白滚云纹交领衫外罩天蓝绫罗对襟衫,如魏晋名士,举手投足之间潇洒风流。
只这名士虽面如冠玉,高挑俊雅,但奈何神色不虞,给人戾气丛生之感。
一旁给太子殿下整理衣饰的常保,呼吸放得极轻极缓。
轻手轻脚地给太子殿下佩好了玉。
迅速隐在太子殿下身后,尽量当自己是个会动的死物。
太子殿下双手一背,大步向外,低声恨道:“今日孤倒要看看她还躲不躲!”
太子殿下也并非睚眦必报到时时在意兰时后来未曾寻他的事。
只是这人虽未来,却夜夜入梦,发生过的,未发生过的,高兴的,悲伤的,竟然通通都是姜兰时。
太子殿下安慰自己,今日见一见,或许便不会如此了,定是因为他前次那句话太过严厉,将她吓到了,而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
没错就是这般。
太子殿下这么想着,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常保小心觑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看他不像方才那般杀气腾腾,才斗胆开口劝道:“殿下令姜娘子温书,那姜娘子哪有不听的,娘子自幼便最听太子殿下的话,绝不会与殿下赌气,更不会与殿下生嫌隙。”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脸色又好了几分。
常保更是舒了一口气,虽然殿下并不苛待宫人,处事更是公正,他依然为了摸对了主子的脉而高兴。
谁不想让自己多张保命符呢。
才踏进仁明殿,便有一阵胡笳声破空传来。
是《胡笳十八拍》。
不同于原曲中的哀怨之色,这一曲中,透着战马嘶鸣和杀伐之意,还隐隐带着些茫然无措。
她有心事。
太子殿下也不急于同皇后娘娘请安了,命常保留下,自己循着笳声而去。
在偏殿院内,兰时闭目吹笳,不知有人过来。
太子殿下轻声驻足,不再往前,眼前的兰时这身打扮,与他不谋而合。
天蓝色褙子上绣着淡雅的小花,月牙白的百迭裙裙摆以同样的花来呼应,站在石榴树底下,亭亭玉立,格外清新自然。
石榴树挡住大部分日光,偶尔有光透过树影,斑驳落下,细碎点在兰时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色。
明明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可这曲子征伐之意实在太过明晰,骨子里的杀意和外表的温顺,矛盾而割裂地出现在兰时身上,互相撕扯。
就像是皇宫里多年贵女教养同边塞军营自由不羁的较量。
原来是想家了。
一曲终了。
太子殿下,久久未能言语,他于乐道并不精通,可他懂兰时,边境的风,胜过了宫墙内的月。
兰时她,想家了,不只想,还想回。
他没见过这样的兰时,也没有哪刻如此时一般清晰地意识到,他与兰时并非亲兄妹,若是要她在北境亲眷与他之间二选一。
他不是首选。
那头兰时一曲毕,失落地垂下头,发髻后垂下两条天水碧的绸带,绸带尾端的两颗蓝宝相撞,似是一道无力的叹息。
哪怕让人看不清神色,也是能感知她此时,情绪不佳。
兰时这几日的斗志被消磨得厉害,她看过的话本子里的人,若能有再世为人的机会,必定大刀阔斧,天下都恨不得为他所用。
可她重生至今,除了救下一个沈初霁,旁的事在这是几日来竟一点进程也无。
去信北境至今也并未能收到兄长们的只言片语,她知道无论是走驿站还是走传信鸽都不会这么快,可她还是急。
这一切都愈发地没有实感,像个一眼望不到头还醒不过来的梦境。
她被裹在这个走不出去的梦境里,无力挣脱。
兰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准备今日再写一封信到北境去,年前一定要走。
此时若不是尽早操持准备着,那她便赶不上年底与突厥一战了,不论如何,今年一定要同兄长们并肩作战。
收拾好心情,兰时转头准备将笳放好,不期然与太子殿下对视。
“殿下。”
太子殿下也才发现,兰时手持乐器行礼时,像极从画上走下来的仕女。
行不动裾,笑不露齿。
旁的女子做来他只觉得做作,可兰时做来便是行云流水,好看得紧。
太子殿下负手的姿势未变,声音干干涩涩的,“那日,我那句话,并非是那个意思。”
第一句话出口,剩下的话也顺当许多。
“比起你担心的哪些事,我更担心你会因为文振的暗算而受伤。那日无事自是很好,可明明可以不涉嫌的,兰时。”
太子殿下的语气称得上是温柔。
兰时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同她解释这件事,一时间也有些局促,不住地摩挲手上的笳。
“殿下其实不必同我说,我都明白。”当时一时想岔,后来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但也无所谓了,好意她心领,怒火也是储君对臣属,她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摆正了。
兰时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殿下用过早膳了吗?今晨姑母说要吃红丝馎饦和肉鮓,我记得殿下也喜欢。”
兰时一如既往温声细语,笑意盈盈地,这笑容映到太子殿下眼底,直让他觉得连日来的郁气都消弭于无形了。
亦笑着应了个好。
哪知到了正殿里,帝后二人都在,同穿靛蓝色衣袍,如寻常夫妻一般,等宫人传膳。
没想到陛下也在,兰时偷偷眼神示意太子殿下,红丝馎饦可能没了,不然吃甘菊冷淘?
太子亦会以安抚:无妨,你想吃的话,再传一份便是。
二人并肩行礼,男子英武,女子秀美,倒是十分养眼。
加之二人今日这装束,几乎如出一辙,倒真像是一同来请安的小夫妻。
呸呸呸!
皇后将自己想的尽数呸干净,兄妹兄妹,此二人仅为异父异母的嫡亲兄妹!
“坐吧,既来了,便一同用膳吧,反正都添了陛下一双筷子了。”
皇后娘娘笑得和蔼,陛下听得自己是个添头,还是个带着两个小添头的大添头,笑意瞬间收敛,面色如今日所用这一套乌金釉盏,面中透黑,黑中发亮。
这皇后太子,虽非亲生,说出话来倒是一脉相承地不讨喜。
陛下转头笑着对兰时道:“兰时这胡笳十八拍倒是不同以往,清丽明快,宫中乐师尚琴崇箫,这笳,是五郎教的吧。”
清丽明快?太子殿下心底暗道:她想家人都快明说了还明快?
反倒是兰时笑应:“回陛下,是五哥,余下的兄长们,都不擅音律。”
“五郎啊。”陛下感慨万千,五郎是姜家儿郎中最出色的那一个,陛下都想好要将三公主许配给他。
可惜永夜关一役后,五郎双腿被废,再也没离开过北境军帐。
皇后娘娘也难掩伤怀,“姜家这一众小辈,五郎与兰时最亲厚,容貌肖似长嫂,性情也最相投。”
如今兰时年岁渐长,皇后见她,都会想到温婉娴淑的长嫂。
“有时看兰时读书习剑,都会想到五郎,兰时若为男儿,与五郎定担得上都城双璧。”
太子殿下对皇后这话很是赞同,兰时的诗文是与他一同习于杜太傅,剑法传承自卫国公府,这满京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兰时帮着砚书姑姑摆饭,闻言驳道:“娘娘,即便我为女子,亦可为国为君尽忠,并不拘泥于女儿身份。”
这话说得陛下龙心大悦,听得太子殿下微微蹙眉。
听了那笳乐之声后,再听兰时说这类话,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到底还是没出声问询。
这一顿饭,吃得陛下通体舒畅,比他同太子二人时好上许多。
皇后没有那套食不言的规矩,最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一起吃饭,每回用膳后,陛下总喜欢多待一会儿。
兰时眼色极佳,看姑母示意,赶忙退下,留天子一家在堂。
帝后二人对视,陛下先败下阵来,只得自行开口,“执玉啊,今日朕与你母后,是有事要同你商议。”
太子看兰时退下,便觉有事。
如今看他父皇这语重心长,意与他促膝长谈的模样,心底便有数了。
太子起身,敛衽行礼,“父皇请讲。”
这般乖觉,倒是陛下没预料到。“你已弱冠,该娶妻了。”
太子殿下眼前浮现了,木槿花丛里,兰时的模样。
皇后见太子沉默不语,从旁补充道:“陛下在你这般大时,文妃可都身怀六甲了。”
文妃只有一子,那便是太子。
太子再拜,“那听父皇母后安排,不过儿臣只有一言,太子妃的最后人选,儿臣想自己定夺。”
皇后娘娘挑眉,这可太好了,兰时已然说过不会参与此次甄选,那必然是不会选到兰时头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出现的食物出自《宋宴》夏季篇。
太子:选妃,那离我梦里的媳妇岂不是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