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逢的大日子,水百戏还在轮番上演,此刻水上搭了秋千。
能载五人的大秋千上,一名舞妓在上头跳绿腰,衣袂飘飘,轻巾软舞,好看得很。
谢过恩的兰时与沈衙内自然而然地退下临水殿,一步步朝金明池外走。
兰时许多年未遇上过这般热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耳边沈初霁还在不停问: “你真的是卫国公府的人?”
兰时回身,执女礼一拜,“卫国公府姜十四,这厢有礼了。”
大凉境内有报国志向的热血男儿有哪个不向往卫国公府,得为姜帅麾下先锋更是多少郎君走武举入殿所求。
哪怕是沈初霁这等混不吝的,听到卫国公府也是拜服的。
这也是兰时此前挑沈初霁的龙舟来争标的另一个原因。
沈初霁后知后觉,脑中模糊地浮现了一个男子的脸,“我在国子监读书时,曾与姜承谙有过数面之缘,如此看来,你的确与他相像。”
还是忍不住确认道:“你是承谙的幼妹?”
兰时颔首。
上一世她也是见过沈初霁的。
是在永夜关,彼时半头白发的沈初霁,脸上一道狭长的旧疤,颓丧消沉。
家破人亡后半生蹉跎,北境军中求死的头号人物,最后,与她一同死在北境那最后一战里了。
他曾说,为大凉战死此生不悔,但若能重来,绝不以一己义气,连累老父,拖累家族。
他此生有愧亲族父老,不敢死,活着,才是惩罚。
这头,不过弱冠的少年郎还在庆幸自己劫后重生,“你可不知道,方才看你胡说八道,我这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那可是冷面无情的太子,你这么明目张胆地骗他,我都怕他命人把你丢到金明池里去。”
沈初霁形容地煞有介事,好像他被丢进去过一般。
兰时收敛了笑容,认真反驳,“太子殿下心怀百姓,宽仁待下,是最英明不过的储君。不许你这么说!”
兰时比了个手刀,沈初霁乖乖噤声。
兰时不想放过他,往他心口捅刀子,“我若是你,想走武举想进军营,就好好练练武艺,与那勾栏瓦舍的芊芊圆圆,都断了联系。”
沈初霁伸手挡着过往行人,省得有不长眼地冲撞了这高门贵女,还不忘反唇相讥,“我总不会浪费这争标魁首的机会换什么华而不实的赏赐,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无妨,你会慢慢听见的。”
龙舟争标她夺魁,便是一个开始。
二人在琼林苑门口分别,卫国公府的牛车早已候在一旁。
沈初霁指了指一旁略显简陋的青牛车,“你就坐这个走?”
莫说是国公府,便是五品官眷,也是马车出行。
兰时不甚在意,“府里的马匹都运到北境去了,代步而已。”
兰时行礼告辞,沈初霁亦回礼道别。
牛车四角悬了铜铃,铜铃底下是芬芳馥郁的香囊,牛车远去许久还隐隐能闻到辟寒香的香气。
沈初霁在这昂贵的香气里渐渐反应过来,卫国公府的小娘子,那不是养在宫里的那位贵女典范?
那她不就是——
沈衙内还没到庆功宴上喝,走起路来已经开始飘, “疯魔了,竟替她担心太子。”
牛车摇摇晃晃到了卫国公府。
兰时甚少回府的,不是不愿来,而是不敢来。
卫国公府曾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永夜关一役后,姜府十三子,九子做界碑。
卫国公府的匾,是她父亲亲手题的,同时下流行的飘逸字体不同,老卫国公的字,铁画银钩,板正严谨。
兰时无论何时看到这块匾,都会想哭。
一跛脚老伯迎上来,脸上一道疤从左颧骨直直没入下巴,戾气翻涌的脸,眼神格外慈爱,“娘子,一早收到消息,已经备下了,就等娘子回来。”
兰时见礼,用了眨了眨眼睛,“谢谢程副将。”
程副将曾是她父亲的副将,因伤退下来,留在卫国公府做管家。
卫国公府的人,多半都是战场上下来的,曾看着他们小一辈人长大,如家中长辈一般。
兰时换回衣衫后,去了祠堂。
卫国公府的祠堂,没摆放任何排位,只有十幅挂画。
正中央的那幅,是一对夫妻,男子美髯威严,女子温柔娴静,面相上与兰时有八分相似。
画中的夫妇二人,抚琴奏乐,岁月静好。
兰时不由自主嘴角上扬,“阿爹阿娘,阿宛回家了。”
清香一束,告慰双亲兄长们。
兰时其实从未见过阿娘,她娘亲是生她时难产离世的,可她却深深记得阿娘的样子。
父兄都风雅,父亲在时,父亲画娘亲给她看,也不只画娘亲,经父亲手的丹青,都是一幅幅全家福,无一人缺席。
父亲走后,五哥便沿袭了这传统,一年一幅的全家福,用最当年能寻到的最好的绢,姜府十六口,无一人缺席。
上完香,跪坐在蒲团上,行叉手礼做沟通状,“阿爹阿娘,兄长们,我也不知为何会再来这一遭,是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了吗?嫌我选的夫婿不够好吗?”
她虽然并不觉得上一世的夫婿选错了,却也不预备再选他一次了。
“不够好也没关系啦,此生我想接大哥的班,做北境军的元帅,你们看可好?”
兰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直到黄昏时分。
她拿走了供在祠堂里的银鞭。
“娘子,这是花婶做的你素日里爱吃的点心,给娘娘也带了些。”
程副将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送她。
“程伯,我今日要住在府里。”
她同姑母也告了假的,也派人提前同府内众人说过,怎的还往外送她?
程副将面露难色,往门口使了使眼色。
大门打开,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覆铃,但熏香,是同她那辆牛车如出一辙的辟寒香。
闻着这香气,兰时心情有点复杂。
太子殿下总是这样。
既然对她无意,何故要燃同一种熏香。
上一世帝后同进同出,仪仗上也是此香,初时她觉得这是夫妻恩爱的证据,孰不知,太子殿下不过是不在意这些许小事。
上一世的事,到底没那么好释怀,可如今尚未发生,揪着过去不放,倒显得她小气。
兰时定了定心神,偷偷给程伯打手势, “为何不请人进府坐坐?”
将太子殿下晾在大门口,这像话吗?
这要是被御史台知道,参卫国公府的本子能从皇城排到宛城去。
“谁也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时来的,方才才遣人来叩门,说是娘娘托他来带你进宫的。”
程副将赶忙收拾了些点心,给兰时带着。
“姑母寻我?”兰时不疑有他,拎着点心扣了扣马车门。
哪怕车厢狭小,也行云流水一般给太子殿下见礼。
坐到车内才发现,或许此事并没有那么单纯。
太子殿下朝服未换,手不释卷,锐利的目光钉在书册上,面部线条紧绷,兰时能瞧见的这一半侧脸,从鬓边至下颚的轮廓都十分清晰,气势不凌厉但足够威仪,这沉浸在书中的模样,仿佛不知道她进来一般。
内侍官在兰时对面,小心翼翼地,不敢抬头,恨不得能把自己缩到小几底下去。
太子身边的内侍向来最有眼力,若是平常时候,太子殿下心情好时,会大着胆子说两句吉祥话的,如今噤若寒蝉,这分明是来者不善!
兰时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如常,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轻咳一声。
内侍官立时从挂画状态里脱离出来,轻叩车壁,示意车夫驾马回宫。
兰时的视线凝在面前的黑釉盏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在宫宴上一般。
车架缓缓移动,哪怕门窗紧闭,辟寒香的香气也盈满了整个车厢,在兰时被辟寒香熏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太子殿下不期然开口,单刀直入道:“你何时认识的沈初霁?”
太子殿下有些好奇,兰时自幼养在宫里,不是陪在皇后左右,便是由女官教习,甚至都几乎不曾回卫国公府小住,沈初霁又是年长她多岁的外男,这二人究竟如何识得?
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不太好,不好到他本应回宫,却直接换车转道来了卫国公府,他待兰时如幼妹,养得她温柔识礼,可不是为了便宜这连个功名都没有,整日寻花问柳的纨绔。
于兰时而言,各种缘由实在没法实话实说,只得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他与我五哥是好友,听闻遇上了些难事,五哥让我悄悄来寻他问一问,看看我卫国公府能不能搭把手。我其实并不认识他,今日第一次见。”
沈相一党与以卫国公府为首的武将一党政见不合,这不是秘密。
为避嫌,沈姜两家私下里也是不来往的,千里之外的姜五郎听闻昔日好友有难,托自己小妹询问一二,似乎也无不可。
兰时这么说,也算情有可原。
但太子殿下可没这么好打发,今日第一次见之后想说什么?如满城小娘子慕艾一般,觉得一见如故?
“小姜将军既是关心同窗,便是他如今远在北境也能递过消息来,何至于要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亲自去问?”
这置姑娘家闺誉于何地?
兰时没想到他要说这个,半转向太子殿下,尽量笑得自然,“殿下,与人谈话留有余地才谈得下去呢,许是我五哥觉得我更可靠些,才托我过去的。”
太子殿下看了她一瞬,转而问道:“那龙舟争标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了。
兰时郑重捧着黑釉盏递给太子殿下,思虑片刻,认真道:“殿下,我敬殿下如敬兄长。”
她嫌自己这话说得不够,重新开口,“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殿下在我心目中就如同我的嫡亲兄长,那我同太子殿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殿下可不许笑我异想天开。”
太子殿下皱着眉头接过茶盏,示意她继续。
“我长于宫中,受教于皇后,可说到底,也是父母早亡的一个小娘子而已,我想着若是属于姜兰时的荣耀多一些,将来会被夫家高看一眼的吧,那将来同样能在龙舟争标上求恩典的小娘子,也会感念我一些吧。”
“也不是非得感念我,感念卫国公府也可。”
其实兰时说了这许多,她只想隐晦地透给太子殿下知道两件事,第一是她视太子殿下为兄长,第二件事是无论是她亦或是她家,都不曾觊觎储君正妃之位。
她知太子殿下不会疑她,但信任这种东西,是给多少都不嫌多的。
她是要往北境去的,她不知道到她走时,前朝能不能容下女子如仕,若是容不下,太子殿下还得在她有军功傍身前帮她挡住那帮腐臣的口诛笔伐呢。